清晨，凤女枕在绿萝帐布拢成的长型灯笼枕上，她头上梳了个松松的斜髻，即便是睡觉，上边发饰仍是精致无二。

发髻被金丝细花环缠绕，髻上别了朵端庄大方的牡丹，另一边则插着朝阳凤凰簪，她神情闲适，单手触着下巴，甜甜地似在做不想醒的美梦。

季秋被一束温润的暖阳唤醒，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缠住。她猛地睁开眼，无奈地望着对面的人：“阿姨，你要干什么？”

姜璃失望地收手，不应该是小媳妇害羞劲儿上来，闭着眼红着脸说：“讨厌啦，大白天的别闹。”然后蹬着小腿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

……

姜璃想些什么全部被季秋看在眼里，她阿姨不是想错了，而是姬辰压根不会对她这般温柔小意罢了。

季秋随即一本正经地起身。

见两人都醒了，凤鸾打水进来，季秋已穿得齐整，姜璃还侧卧在床上。

凤鸾今天脸上蒙了层银白色面纱，簪了枚古树藤做成的簪子，尤显得清新脱俗。

别人有可能不会注意，但姜璃却辨得真真的，她啧啧道：“下一任凤女真是有心机，脂粉买不起就用面纱代替，难道还要隐瞒年龄骗哪个好儿郎娶了你不成？”

见凤鸾不搭理她，她半抬起手似想着了什么，继续埋汰道：“不对啊，风鸾姑娘不是忍辱负重做了凤女的侍女吗？是铁了心要做下任凤女的，凤女还能成亲不成？”

季秋给姜璃使了个眼色，劝她少说些，凤鸾还是不理她，自顾自地深深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圆床上，直把在床上的姜璃往上弹了一弹。

姜璃也不生气，爬起来搭着她的肩问：“我说老姐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和秋儿高兴高兴？”

阿姨，这种招人打的话请不要带上我，季秋腹诽道。

……

午后，季秋找到神婆，言辞恳切地问：“神婆奶奶，能否让我从凤族出去一日，去瞧瞧云梦泽边界那一年一次的选拔巫女的赛事？”季秋吐气如兰，还带拂袖比划着，像是哪位仙子在请示王母娘娘求她下界游玩似的。

“有热闹瞧，好耶。”姜璃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尽想着巫女光着脚在火上窜来窜去，肯定很好玩。

“凤女说的话阿娘肯定会听。”凤鸾殷切期盼道。

不曾想，神婆一句话把三人浇了个透心凉：“只有在凤族不努力的姑娘才去当巫女，而且凤族的巫女也不会纡尊降贵去参加那什么比赛。”

神婆一句话把那群人尽说成了乌合之众，然后越说越激动，边哼哼着边用拐杖拄地，不屑道：“民间的巫女比赛如今一年不如一年，什么鸡零狗碎都上，俨然成了有钱人的游戏，凤女去了只会自降身份。”

神婆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姜璃已感觉到没戏，给了凤鸾一个眼神，“老姐姐，我有办法，走着？”她往门外瞥了一眼。

凤鸾心领神会，在神婆说话停顿的当口儿连忙附和道：“可不是吗，阿娘说的对，每年云梦泽选上来的巫女女儿都退回去了，她们也配？”她用一副愤世嫉俗的表情说完，就拉着季秋带着姜璃告辞离去。

三人在凤栖观整理了一下午，姜璃不忘包上几包瓜子以及带上个小板凳，季秋准备好夜行衣，凤鸾惊诧地看着阿姨和外甥女俩人：她们是常干这种事吧？

整理妥当，姜璃戳戳凤鸾：“我说，你把巫女们都退了回去，这样他们那破赛事每年都能搞一次，最后是谁得了好处你有想过吗？”

凤鸾与姜璃坐在床边，听着她这一问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既然有好处，她为什么不自己办，而且绝对是良心比赛，童叟无欺啊！她正慢慢萌生起这样的想法之时，又听见旁边那女的一拍大腿。

“哎？你不会真的是大楚巫吧？”姜璃摸着下巴问，凤鸾掘倒……

选拔巫女的比赛的确是个民间赛事，但架不住朝廷原高官费无忌的“精心运转”，使其变成往楚宫运送巫女的官方渠道。

随着费无忌的倒台，此类比赛本应是慢慢消沉，没落远去才是，却不想今年楚国不知是交了什么好运，先是楚王被囚回归，再是吴国被灭，楚国也分得一杯羹。

所以楚王极重视这次比赛，非要选出优胜者入宫，同时也交代了大楚巫务必好好把关，早日挑选接班人。

三人凌晨就出发，一路向西来到了选拔巫女的地方，此次比赛是在一个竹楼里进行。

在楼里边？那等下巫女在火上跳舞还不把房子烧了，怎么逃？姜璃暗道。

楼外头有一遴选官站在那，见乌泱泱一大片人聚拢过来，拿着竹简宣读了地方司长大人亲笔写的比赛章程，开头大致是说了国君英明神武云云，说完章程，后头再赘述此次赛事堪称为大楚的“盛世之举”。

无非是想多收点钱罢了，姜璃已坐在板凳上嗑完了半包瓜子，当听到“每人一个金饼”时，众人哗然，姜璃吓得把瓜子都洒在了地上，“抢钱呐！”她惊呼。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甄选巫女

“你这行很好赚啊，大楚巫？她们无非都是奔着你的位置去的。”姜璃用手肘戳了戳凤鸾，没人看出凤鸾面纱下焦急张望的神情。

不得不说，这样挑选人的方式还挺有“效率”，一百人最多只留下一人，就只见那些官家小姐、富商小姐交了钱上了楼，其余的都散了离开。

三人此行目标明确，是昨晚已商量好了的——“照顾”那个叫阿兰的姑娘。

季秋首先发现那个与别人打扮迥然不同的女孩在竹楼外徘徊，她给姜璃使了个眼色，姜璃扔下一把瓜子壳，只道此行任务艰巨，一定要把遴选官“拿下”。

姜璃信步上前，搭着女孩儿的肩对遴选官道：“这位官爷，我侄女呢平日里就喜欢打扮成这样，您瞧，多像个巫女，她说这样才能声临其境地办好差事求好雨，为我大楚祈福。”

阿兰被身边高她一个头一副阿姨模样的女人弄得一头雾水。

遴选官并没有搭理姜璃，眼神也不朝他这边看。

姜璃早料到如此，又清了清嗓子：“实不相瞒这位官爷，我家侄女本事了得，一般祈雨祝祷不在话下，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是吧，您尽挑了没什么本事的人，恐怕到了楚王那也是不好交代的吧？”

硬气的话说完不忘配上些“礼物”，姜璃默默地往遴选官口袋里塞了好几锭银子。

遴选官见她如此识时务，本来“生意”已做得差不多，交得起钱的也就寥寥几人都在里头了，现在赚些散碎银子也无不可，只见他旁若无人地向阿兰摆摆手，示意她进去。

正当姜璃得意之时，一颗金豆子闪了她眼睛一下，渣男一号到了，需提高警惕，姜璃暗道。

她先是默默退到一边，看看对手是个什么货色：

“遴选官大人，求您网开一面不要选这位姑娘，我和她是真心相爱的，我不想她去宫里，从此永别。”说话间，男子涕泗横流表情俱佳，像是若不同意他的请求，对方就是在干逼良为娼、伤天害理的勾当似的。说话间，他就把那颗金豆子放在了遴选官手上。

“好的，本官知道了，你领走吧。”遴选官大义凌然，看在金子的份上道出这句话，再来一百个才好。

阿兰气极，无论如何，她今天就要参加比赛，她一把甩开男子的手道：“大人，民女与他并不认识，还请您不要听他乱说……”

姜璃在一旁摇头，只道这姑娘还是太嫩，她上前把那颗金豆子用手弹得老远，害得卫公子朝着豆子飞去的方向跑，不停往草丛里探找。

遴选官正想骂人，姜璃给了他两颗金豆子：“还请大人明断。”她把双眼瞪得溜圆，目光炯炯地看着遴选官，等着他给主持公道。

正当阿兰半只脚踏进楼里时，那个卫公子跑过来，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声嘶力竭地喊：“天可怜见，不要拆散我们这对鸳鸯，阿兰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要对她负责啊。”说着偷塞了个金饼放进遴选官兜里，害得他一个趔趄。

这下，又围上来好些看热闹的，遴选官咳嗽了两声，命令阿兰不许踏入这圣地。

季秋走了过来，偷偷塞给姜璃一个金饼：阿姨，这是凤鸾让我给你的。

姜璃轻声嗔道：不早点说，害得哀家浪费这么多表情，看来大楚巫真的是很有钱。

姜璃这回不走“煽情”路线，直接把金饼砸到遴选官手里，“门票钱已经交了，天色不早，快些让我侄女进去，要不然我定告到上头，说你以权谋私，受人贿赂。”

卫公子哭得肝肠寸断已没了人形，膝盖匍匐着前行，然后双手搭在遴选官衣服上，泪眼婆娑道：“就是这个老巫婆，为了拆散我们不择手段，大人，您可别信了她鬼话。”说着，把刚找回的金豆子又在遴选官眼前晃了晃。

姜璃像提小鸡一样，一把将卫公子拎起。她脸上不带表情，用叙述的语气对他道：“这位公子，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卫公子不敢置信，这女人力气怎么那么大？路上，他才开始思索，为什么这女人那么帮阿兰，没听说她有这号亲戚啊，莫非？

卫公子被拎到很远的地方，此刻，季秋和凤鸾在他们的边上。

不等姜璃开口，卫公子神秘地笑笑，对她道：“喂，老女人，你该不会是看上本公子了吧？虽然你有……”

姜璃一巴掌扇在卫公子脸上，直接把他的脸打到变形，季秋与凤鸾在一边看着都疼，因为卫公子已捂着渗血的脸说不出话来，地上还掉了好几颗他的牙，然后姜璃再一个回旋踢，卫公子直接不知道飞哪去了。最后她拍拍手道：“天子都不敢忤逆哀家，你算哪根葱？也不照照镜子，清将军哀家都看不上，别说你了。”

凤鸾上前，直夸姜璃威武，“姐姐，难道您真是太后娘娘？”

……

这回，阿兰终于能进去了，她也看到了远处的季秋，大致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季秋昨晚想起了那个在石首遇见的阿兰，便对姜璃说起了她，若是再碰到就打算帮她一把，没想到在一旁服侍的凤鸾对此事更感兴趣，三人达成了空前的默契，才有了今日这事。

正当遴选官准备进入竹楼进入下一轮的巫女选拔时，竹楼周围迅速被一群官兵包围了起来，为首之人下马命令道：“巫女选拔之事由本官全权负责。”

当众人看到他手上拿着令尹的紫金令牌时，皆下跪叩拜：“参见令尹大人。”

令尹大人深谙这类比赛中的门道，他把那些进入初赛的巫女们纷纷召来，当众宣布取消她们的比赛资格，并把遴选官及涉事之人看押了起来。

姜璃又想上前仗义执言，这回被季秋拦了下来。

季秋走上台来到令尹大人跟前，这里原是为赛事搭建的祭台。她手持凤凰金令，对令尹道：“我是凤族的凤女，云梦泽的神事皆由凤族掌管，小女希望大人能公平对待此次比赛，能者居之，我想大人的初衷亦是如此。”

子西瞧着季秋，凤女？他自然知道凤女的分量，此时百姓们又对凤女下跪磕头。他只感慨那个当年因为他而没能成为凤女的美丽女子。他请季秋与他同坐，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季秋的提议，继续让那些女子回来比赛。

子西一直无言，由着他特地请来的典仪官帮他甄选巫女，他只坐在一边看着。

第一关是论经注，很多人都是半路出家，只会念点咒语，大多数人都不识字，所以马上就刷下去一大片人，果然是神婆所称的“民间”赛事，季秋回忆道。

第二关是祈福祝祷，通过观察巫女的动作规范与整个过程的完整性来筛选评判，四个裁判站在不同方向观察巫女，记录细节，考核十分严谨，通过这关的人亦是凤毛麟角，只剩两人。

待到了第三关，子西打断主持比赛的典议官，他说：“楚国如今百废待兴，有福事降临必得有福象陪衬，今年甚少下雨，有劳两位登台祈雨，为我大楚降下甘霖。”

其中一位姑娘直接说祈雨有损巫女寿数不愿登台，因为她觉得阿兰也不会，到时候凭着她当官的爹，这个位置还是她的……

其貌不扬的阿兰拿着法器上台准备祈雨，季秋面对着一国重臣子西仍是游刃有余，她微微低头轻侧着脸道：“请神之事应配礼乐。”她示意远处蒙着脸的凤鸾为她拿上一把琴，问了阿兰曲目，就开始弹奏起来。

阿兰随着乐声起舞：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

此曲是描写楚人赋予崇高敬仰的神——云中君，阿兰亦像那日一样，将此曲诠释得淋漓尽致，季秋还为她根据自己理解即兴添加的动作编了几节合适的曲。此时远处有乌云压拢而来，随之响雷阵阵。

之前，周围人闻凤女来此，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围着祭台的人一圈又一圈，何止数千。

凤女的演奏自是惊艳绝伦，无二无别，但阿兰更像一个天与地之间屹立的使者，与天论道，与人布道，坐于祭坛，畅聊着神与人之事。众人屏息凝神，把目光都聚集在了阿兰身上。

眼看着阿兰举剑指天，然后圆满地完成此次的“盛世之举”。不想这台子搭得不稳，阿兰右脚一用力直接把祭台踩空陷了进去。

与此同时，天光再现，恢复如常，众人哗然。与此同时，阿兰包裹着头发的帽子也掉了下来，散落了一头青丝。

柔和的阳光铺在祭台及她的周身、她的青丝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子西心中隐隐有一丝悸动，他从刚才就觉得，这个孩子有些面熟，不等他反应，就见一个蒙着面的女子上前来抱着阿兰就要走

“且慢，她还未完成祈雨，就这么走了是没办法成为宫廷巫女的。”子西阻拦道。

“子西大人难道没看见这孩子脚受伤了吗？还怎么祈雨？本大人已决定，收她作大楚巫继承人，不用选什么宫廷巫女了。”女子背对着她冷冷道。

这声音？像极了凤鸾，但她从来不是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的。

凤鸾本不想和这个男人有何交集，无奈他有公务在身，于是，她转过身揭下面纱，正是那张惑乱众生，妖娆欺世的脸。算是给他个交代，若是换成别人，她需交代什么？她还要卑微得让别人知道真相作甚？走就是了。

子西清清楚楚的看见，那是凤鸾，因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发作，只得躬身行礼道：“大楚巫大人。”

凤鸾没等他问候完，就留下个背景，匆匆带着阿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