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林慕一随那小七在破庙中歇了一宿，第二日一大早，便催着小七领着他在城中几处乞讨者聚集的地方一一寻找。

然而如今有萧之国在萧秦的治理之下还算是国泰民安，城中乞丐也并不算多，林慕一同小七在城中只找了几日，便把城中乞丐常常聚集的地方走了个遍。

只是这样一圈走下来，林慕一却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林慕一有些不死心，又让小七领着，在城中大街小巷地寻了一圈。城中乞讨的人不算多，也大都聚集在一起，以便互相有个照应。但除此之外，仍有少数不爱同他人同住的。小七带路，领着林慕一在澜川京中大街小巷地四处寻找，却仍是一无所获。

这年头，人必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会上街乞讨，而这般艰难的生活，大人尚且难活，更何况是小儿！因此城中乞儿并不是很多，尤其是林慕一要找的还是一岁左右的婴儿。

这么多天下来，林慕一同小七一路找来，倒也见到几个孩子，只是大部分年纪都同林慕一记忆中对应不上。好不容易有几人，看着似乎是一岁左右大小，年纪倒是对的上，让林慕一心中不由燃起一丝希望。只是待林慕一用神识细细看去，却发现这些孩子识海中一片荒芜，并无修行的灵根，自然也不是他要找的人，让林慕一不免空欢喜一场。

这样一日日找下去，毫无所获，林慕一不免有些灰心，见天色晚了，也只得又随小七一起回了破庙。只是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也临近了他要回明台门的时间。眼下寻人之事却仍是没有一点头绪，这让林慕一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小七这几日一直跟着林慕一，对这位面容俊秀的公子倒也没有了当初的惧怕。只是见他这样没头没脑地找人，也有些疑惑了，小心翼翼地问了林慕一到底要寻什么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也好让人帮着一起找。

林慕一又仔细想了想，不由摇了摇头，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从前他师父说起他的身世，也只是零零散散的，他如今回忆起来，竟也拼凑不出多少细节来。哪怕是前一世，他外出游历时，也曾回有萧之国寻找过他的家人、探询过他的身世。只是他被师父瞿明轩带回明台门时年纪尚小，从前的事他都不怎么记得了，时过境迁，自然无从找起。而之后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林慕一寿元绵长，但文丰州中的凡人却不过百年之寿，他即便还有家人也都应该已经一一仙逝，凡人界中他存在过的痕迹怕是也随之湮灭，更是无从找起，林慕一便也渐渐淡了追寻自己身世的念头。

只是这话他要如何对小七说，难道说他要找的，是这一世的自己？

林慕一倒也不是要重新追寻自己的身世，只是他推算着，这年的谢唯君应该也有一岁大小了。林慕一总抱着一线希望……或者，他可以找到这一世的谢唯君，将他养在身边。

这样，或者这一世的谢唯君能逃过被雷劫劈死的命运？

林慕一叹了口气，并没有同小七多说什么，只是答道：“我只知那孩子应是一岁左右大小，老家大概是南方，随家人逃难至此……其余也都不知道了。”

小七闻言，也是皱起了眉：“这要如何找起！这城中倒是有逃难的人，也有一岁大的婴儿。只是林公子既不知道那孩子姓名，也不认识那孩子家人，更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这即便找到了又要如何辨认？”

林慕一听到他的疑问，也只是说道：“这你不必挂心，若真找到那个孩子，我自然是有法子认出他来的。”单系雷灵根，这般资质，放眼天下也不过两个！

另一个如今正老老实实在明台山虹落峰上呆着呢。

林慕一又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且问你，这几年南方可有哪里曾遭了水灾？”林慕一记得前一世他向师傅追问自己的身世时，瞿明轩曾提过他家人是为避水患逃难到澜川的，只是后来他家人也一一去世，只有他被城中乞丐养大，流落京城。

小七闻言，皱着眉头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这倒没听说过。当今皇帝继位以来，有萧之国几乎没有受过什么灾害。尤其近几年，更是风调雨顺，坊间都流传今上是天上真龙下凡，造福有萧百姓来的。”

林慕一闻言，心中有些惊疑，却是不愿相信，语气不由有些急了，问道：“怎么可能？即便是再风调雨顺，有萧如此大的国境，怎会一点灾害都没有？你再好好想想！”

小七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只好又仔细想了想，却仍是摇了摇头，说：“确实没有！前年南面倒是闹过两年灾荒，不过是旱灾，朝廷也很快就拨了救济粮下去，听说并没死多少人，也没多少人逃难来京中。公子，你要找的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公子是不是记错了呀？”

林慕一听他说的如此言之凿凿，心中更是惊疑不定。怎么可能！师父明明说他是京中乞儿，自小随家人来澜川避祸，后来家人一一去世，他才沦落为乞儿的！

怎么如今……

林慕一心神不定，只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不然他怎么会找不到人呢？林慕一突然弯下腰，双眉紧皱，双手握住小七瘦削的肩膀，问道：“怎么会？你再仔细想想，有萧这么大，一定是有哪里遭了灾你不知道！”

小七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却不敢开口叫疼，更不敢再惹他。又见他脸上神色都变了，再没有平日里的淡漠镇定，反而是一脸惶急，不由想着，林公子怕也是找不到人实在是着急了，便忍着痛，小心地说道：“确实是没有。若是别的地方闹灾荒，必会有大批难民涌进京城。我们平日里走街串巷，别的不知道，但京中突然多了大批难民，这事我们是一定会知道的。起码最近五年，南面都没有闹过大的水灾。”

林慕一暗暗心惊，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但心中也知道这孩子没有必要骗他。况且这几日他们几乎把澜川京中翻了个遍，却根本没找到那个孩子——那个是他，又不是他的孩子。

林慕一心神不宁，脸上神色数变，不由也松开了握住小七肩膀的手，后退两步，一心想着小七说的话，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小七被他慢慢松了开来，一面揉着发疼的肩膀，一面看他脸色不好，又不免有些担心，小声说道：“公子……你莫着急，许是记错了呢？咱们再找找看？”说着见他脚步都有些踉跄，便要伸手去扶他。

林慕一却不理会他，狠狠一挥手将他扫开。

小七扶他不成，只觉一股劲风迎面而来，把他掀倒在地，等他再抬头去看时，却发现林慕一竟已纵身一跃，踏上一把灵光闪闪的飞剑，凌空而去。

小七惊得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望着林慕一远去的方向，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仙……仙人！”

.

林慕一脚踩飞剑，在澜川城上空盘旋了几圈，却突然觉得无处可去。

他往地面上看了看，地面上灯火点点，又有人影攒动，是无数澜川的凡人来来往往，渐渐也隐入一间间房屋之中。

而这般生机勃勃的澜川城中，却没有谢唯君存在过的痕迹。

他又往京城中粼粼闪闪的灯光看去，那灯光最盛处，自是人间帝王家。

林慕一突然想起来，前一世的他，哪里曾听说过有萧秦这么个君主？若是他曾听说过，只怕是在见到萧秦第一面，听他自报家门说叫萧晴时，便已识破这人身份。

林慕一又想起，前一世里，印无拘又怎么会是他的弟子？那人自会拜入掌教门下，做明台门受人敬仰的大师兄。哪里会同什么林慕一有这师徒之缘？

而前一世里，又哪里有林慕一这个人？那个林慕一，明台门第十五代弟子，早该走火入魔而死，默默无闻地湮没于时间的长河中，在明台门一众修者漫长的生涯中，留不下一点痕迹。

既然如此，这一世又为何一定要有谢唯君这么个人呢？

既然他的到来，既然他重生到了如今这个林慕一身上，已经改变了这一世那么多，那他又凭什么认为这一世也一定有一个谢唯君呢？

林慕一脚踩飞剑，悬在澜川城上，低头俯视着脚下这片大地。

一弯弦月只露了个头便隐入了云朵之中，只有远处几颗残星明明灭灭。幽暗的夜幕落下，将澜川城笼罩其中，地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也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整个澜川城慢慢陷入漆黑的静谧之中。

目力所及之处，一片黑暗。往远处望去，广袤的大地延展开来，那里有辽阔的有萧之国，文丰州，甚至是云岚界。

整个天地之间，如此壮阔，却只有他这般孑然一身，飘飘荡荡，悬于空中，无所依从。

林慕一突然觉得，这偌大的世界，这广阔的天地，似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自是这世上一缕孤魂，天地欲毁之，大道不容之，雷劫淬炼，时空逆转。

囿于资质，困于根骨。心头精血已失，本命法宝已毁。修为凝滞，登仙无望。哪怕是他的弟子，恐怕也会很快超过他，走到他的前头，并远远地把他甩在后面。

而他只是在这世上飘飘荡荡，无根无绊。

没有来处，不知归途。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再来这世上走这一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