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林慕一不久后就醒了过来。

他不过是因灵力耗竭，脱力而晕了过去，所以用了不多久的时间便恢复了过来。而他醒来时拾儿依旧在沉睡。

重塑肉身，修复本源，改造经脉，越级结丹，随即天大的机缘，但这其中的痛苦却也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而在疗伤过后，身体自然进入了缓慢修复与适应的时间，拾儿也因此陷入了沉睡。

林慕一摸了摸拾儿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的脉息，见他气息沉稳，脉息有力，体内一股纯正而浑厚的灵力运转着，这才放下心来。他又往拾儿仍有些苍白的小脸上看去，见他平静的睡着，长长的睫毛低垂，紧紧闭着双眼，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显得乖巧无比。

拾儿一身伤病终于痊愈，林慕一心中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便也在拾儿身边打坐调息，暗自内省。

本命法宝对一个修者何其重要，而耗费了心头精血炼制的本命被毁，又会对一个修者造成多大的伤害，林慕一心中一清二楚。

林慕一至今仍记得当初蕴灵珠炼制成功时那一瞬间的感觉。夹杂在突破后的欣喜之中，那种福至心灵的顿悟，以及几乎融入骨血的通透感，还有那种一瞬间仿佛触摸到天道一般的大欢喜。那种喜悦是一名修者的无上机缘，也是促使着修者对于天道的无尽追寻。

而今本命法宝被他自己亲手毁去，本源受损，修为迟滞不进，这内伤不知又要花费多久才能彻底痊愈。

当时那种识海中有东西悄然崩塌的震动及剧痛，即便是此时回想起来，也让林慕一心有余悸。

但是林慕一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看着躺在身边安静睡着的拾儿，心中只余一片平静。

拾儿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林慕一便在他身边守了三天三夜。有时林慕一会从睡梦中惊醒，忍不住伏到拾儿身边，去探他的鼻息。直到感受到他平缓的气息，不安跳动的心才能平复。

这样的举动在一路护送拾儿回明台门时似乎已经默默地成了习惯。那时他不顾自己灵力枯竭，全力帮拾儿输注灵力，维持他微弱的生命，却总觉得他的灵魂如同悬在百尺高楼之上，摇摇欲坠，又如飞在碧空中的风筝，只由那么一丝丝灵力牵扯，却不知何时便会远远飞走。

无数个夜晚，他总是害怕这小东西等不到救治，便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他一遍一遍贴着他小小的胸膛，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听着他细细的鼻息，才能将无尽的惊惧和悔恨压下。

即便是如今，他已经为这孩子治好了伤，这样的恐惧仍让他会一时间心悸不已，突然惊慌起来，一定要触到他的鼻息，听到他的心跳，才能安心。

林慕一知道，他对这孩子投入了太多的感情。

林慕一知道自己向来清冷，对人冷冷淡淡，即便是前一世的授业恩师瞿明轩，这一世遇到，也不过是带着敬意和疏远。即便是前一世对他指点良多的卓阳明，林慕一也不过是对他敬畏有加，却也暗暗提防。

前一世瞿明轩便评价他表面上看似冲动，脾气火爆，一点就着，实际上冷心冷心，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漠不关心。那一世谢唯君活了几百年，但除了修行，似乎任何人事物都没有在他冰冷的心上留下什么痕迹。

唯有这个孩子，林慕一总觉得他与众不同。

不是说他绝佳的资质，也不是说他天生巨力、性情坚韧，更不是说他日后会成为那个不可一世的仙尊印无拘。或许林慕一因为认出他便是印无拘而对他多了几分关注，但这关注绝不足以让林慕一对他另眼相看。

林慕一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何。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是如此。

他向来不喜欢孩子，觉得这种脆弱的小生灵简直又麻烦又黏人。但拾儿对他的真心真意他看在眼中，并一点一点为之融化和改变。

如今想来，或许这就是原因。前一世的谢唯君从未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将他视作天，视作地，视作全部一般的崇拜着、喜爱着。哪怕这不过是一个孩童简单的孺慕之情，哪怕这只是一个稚儿单纯的赤子之心。

他撑起身子，侧卧在拾儿身边，伸出手来摸了摸拾儿的脸颊，嫩嫩的，滑滑的，忍不住掐了一把，见那被他捏住的地方慢慢泛起红晕，却一点都没有偷偷做了坏事的愧疚。这孩子由这么多法宝重塑肉身，这副躯体如今也是宛如新生，柔嫩中带着强韧，隐隐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林慕一并不后悔他为拾儿做的这些。他觉得用这些回报拾儿对他的一颗赤子之心，刚刚好。

如今这孩子恢复了资质，又由蕴灵珠改造本源，顺利结丹。八岁的金丹期修者！林慕一心中也不由为之震惊。哪怕是前一世的印无拘，也没有他这般逆天的运势。

林慕一心知肚明，这孩子只怕比前一世的印无拘更要强悍。前一世的印无拘便已是天地的宠儿，眼前的拾儿却更是得天独厚。林慕一相信，他将来必定比前一世要走得更远。

而等这孩子渡劫飞升，羽化登仙，自己又会在哪里呢？

会不会在这孩子心中占据一个角落？

林慕一心中暗暗揣测，手却下意识地抚弄着拾儿头顶的发，一下一下。等他回过神来，再往拾儿脸上看去，却正对上拾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拾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乖乖巧巧地唤了一声“真人”。

林慕一嘴角不由弯起，抚摸着他的头顶，问道：“拾儿，你当真愿意拜我为师？”

拾儿听他如此说，不由心中激动起来，忙从床上一咕噜爬了起来，却由于躺得太久，四肢有些发软不查摔倒，滚到了林慕一怀里。

林慕一扶住他，看到拾儿双颊变得红扑扑的，方才被他下重手捏过的地方更是红得通亮，不由笑出了声：“慌什么？还是一副冒冒失失的模样。”

拾儿见他心情极好，也不由高兴，在他怀里蹭了一下，又钻了出来，却仍是紧紧搂着林慕一的腰，声音中透着些急切：“拾儿愿意拜真人为师！拾儿只想做真人的弟子！”

林慕一也坐起身来，摸了摸拾儿的头，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见识短浅，为人又固执，哪里知道真人不收你，其实才是对你好。”

拾儿听他如此说，心中焦急，怕他又要变卦，正要分辨几句，却被林慕一止住。只听他继续说道：“你既然一心入我门下，日后便要听为师的话。”

拾儿听了他这话，突然明白林慕一这是答应收他为徒了。

拾儿登时欢喜不已。他不知道在他的记忆中还有没有过什么事可以比现在还要让他高兴。他只觉得他小小的脑袋里几乎不能想任何事情，满满的全是林慕一愿意收他为徒了，林慕一终于愿意收他为徒了！他感觉自己要被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他不能想象还有什么能让他更喜悦！

拾儿在床铺上跪着，冲着林慕一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睛亮得耀眼。

“真人……师父！”

终于把这偷偷在心中叫了无数遍的称呼叫出口，拾儿只觉得平生最大的心愿也实现了，再没有如此满足、如此喜悦、如此幸福了！哪怕是他让他在这一刻死掉也心甘情愿。

但是想一想，他又觉得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他才刚刚做了师父的弟子，让他就这么死掉，怎么够呢？

他要陪着师父一辈子！一辈子做他的徒弟！

林慕一听着拾儿的唤声，心中也不免有些感叹。他哪里能想到，他这样一重生，却是将这孩子的命途彻底打乱，如今更是做了他的师父。

后世仙尊的师父啊！

他这样想了想，想到日后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还是不是前一世印无拘那副总是面无表情的冷脸，又想到那个不可一世蜚声天下的印无拘也要叫自己师父，便有些被这样的情景逗得有些发笑。

林慕一突然觉得这样不错。他这一世资质平平，又因本命法宝被毁而伤了本源，只怕修为有限，飞升艰难，但教出个仙尊徒弟倒也不错。

这样想着，林慕一又释然了。他摸了摸拾儿的头，说道：“你既然做了我的徒弟，入了明台门，以后便不能再用拾儿这个名字了。”

拾儿这名字，虽然林慕一已经叫顺了口，却仍是记得，这不过是从前那个林慕一随手起的。拾儿、拾儿，拾来的孩子，这般随意，又这般轻贱。

他林慕一的徒儿怎能叫这样的名字呢！

拾儿听他这样说，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问道：“师……师父，那我以后要叫什么名字啊？”

林慕一抚了抚他的头顶，眼神温柔。

“印无拘。”这个前世响彻这个云岚界、甚至文丰州的名字从唇齿间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此时却让林慕一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心中无限感慨。

“以后你便是我的徒儿，印无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