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叱奴氏一脸戒备，宇文邕想起青雀那副“谈宫『色』变”的模样，自嘲地笑道:“母亲不必忧虑，她并不愿为妃。”

“这也是她聪明的地方。她比你更清楚自己的位置。”叱奴氏低头凝望着儿子，“你说，在她身上能看见前朝哪位后妃的影子?”

宇文邕合了合眼，缓缓道：“儿……说不上来。”

“臭小子。是说不上来，还是护着她不想说?让胡人习染了汉风……”叱奴太后笑得更加温和，“此女行事不是颇有一点文成冯太后的味道吗?祢罗突，你也是因此才『迷』恋她的吧？”

“除了出身，儿不曾觉着她与弄权的冯氏有何相像。程青雀并没有太多欲念。”

“这才更加令人侧目。比如李娥姿，虽然机巧，却还是能让人一眼看穿她所要的，不过是母凭子贵，一场荣华。而这个孩子……上善若水，与世无争，却又能独得宠爱。冯后未入宫门时怕也比不得她通透，若她也遇见一个文成帝去成全……”叱奴氏一双眼含笑带威，待见儿子蹙眉，她急忙柔声道，“你别起急。不过是为娘的话多，与你闲扯。儿子大了……漏夜送乾元，救美离祭礼。祢罗突，就连文成帝当年也不曾这般痴爱冯后呢。不过，人家大概会说，这都只是小事，总好过另一个大周天子，曾在这样的城楼台上点燃烽火……”

“母亲，”宇文邕打断了叱奴的训斥，“儿不会当幽王，她也不是褒姒。国政从来与她无干。习染汉风，乃是儿顺势应时。难道咱们要像齐国一样，舍弃文质彬彬退回茹『毛』饮血?”

叱奴氏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说到了位，再过头就要伤人，她笑笑准备“收兵”：“儿啊，我知道那孩子与你志同道合。只要你喜欢，她是不是冯氏、褒姒，为娘才懒得管。可是万一咱们的那些好亲戚、好长辈抓住了她去做文章，那才真是要命。你的好故事，并不是只有为娘知道。”

“宇文护……”天子咬牙切齿，“总有一日……”

“小狗子又放屁。总有一日，是今日吗？”太后点点儿子的唇，问得皇帝哑口无言，“我还指望着你。她也指望着你。你呢？能不能保重，以求将来?”

宇文邕轻轻叹息，也觉此番莽撞。可当他收到青雀受刑的消息，早已血气上涌，失了方寸，除了漏夜奔袭，竟然再想不出妥帖的方案。

“那孩子是个聪明人，知道你已参破。明天早上，她就会答应回到自己的位置。”

“自己的位置?难道消息是真，母亲真的让她去……不可如此。”

他慌忙起身，要去解救，却被太后压住了。

“你救得这一回，可救得每一回吗？你可知是谁把她推到今日这种木秀于林，人人摧折的境地?”

宇文邕僵卧长愁，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恩爱已经把程青雀推到了靶心。

外有鲜卑宗室，内有妃嫔媵嫱，没有人会容忍他把这个知书识字，又慷慨有度的汉女当作唯一的妻房。

流放，是她唯一的出路……

失宠，是她最后的活路……

“水利万物。任由泛滥则为祸水，导入沟渠却可以灌溉良田。为娘这一招狠毒，却要不了她的『性』命。且能叫她死心，远离漩涡，做不成妖妃。我现在就去唤龙辇，上车之后，是往她那里去，沸反盈天，使她继续木秀于林，还是往回而去，容她残生，只待水到渠成。皇帝陛下，请龙意天裁。”

太后命内侍进来贴耳吩咐了几句，内侍脸『色』大变，慌忙跑出去预备，叱奴氏不慌不忙亲自穿着斗篷。

“哦，听说她此刻正在里头抱着一只狐狸哭。”

“狐狸?”宇文邕没听明白。

“她养的活物吧。想来就是为了回去喂这只狐狸，才早退的。这孩子真是天赋异禀，连养动物都能这样驯服……不过，儿啊，人生在世，什么爱好都不打紧，只是不该驯养活物。活物惹人牵肠挂肚，忧心太多反而容易养死，万一给养死了……徒增伤感而已。”

宇文邕听懂了太后话里的机锋，咬牙陷入了沉默。

叱奴氏说罢，又取了案上玉杯，饮尽杯中残酒，就此出了阁楼，只把窗外的无尽黑夜与茫茫风雪暂时留给那位孤立彷徨的帝王。

……

立春，万物复苏，霜河渐融，皇后即将为帝国诞下新的继承人，宫廷内外翘首以待，一片欢喜。

与重信宫里那一派热闹相比，李夫人的宫里不免有些凄凉冷清。

今日她置了家宴，要为她的外甥女程青雀送行。

侍读程青雀因为理事懒怠，被革去官职，褫夺品级，贬为庶民，驱逐出京。

若不是皇后念她这段时间伴读有功，特意为其求情，驱逐大概就会变成充军了。

十岁的鲁国公宇文赟，拉着青雀的手问她：“阿姊。你这次去了，几时回来?”

青雀答不上来，便只是笑。

李夫人怕再问下去徒添悲伤，便让宫娥领着皇子去外头的院子里玩。

青雀说自己想再看着小鲁公游戏。李氏便命宫人挑起了帷幔，让初春的寒风和暖阳一起涌了进来。

园中白梅开得正好，残雪只有零星，一切都预示着更蓬勃的生命正在冻土之下萌动。可惜青雀要走了，看不到不久之后，这里的桃李春风，繁花缭『乱』。

“这风还是冷，你的身子……”李夫人满怀忧虑。

“不妨事。我已是油盐不进，百毒不侵。”青雀笑眯眯吃酒，贪看园中少年在梅花树下追逐嬉戏，“我记得自己初入同州府时，也是这般大。那时节父亲贪酒，人情又不练达，要不是小姨机智照顾周全，江陵众人怕是早就完蛋了。”

她斟酒敬了娥姿，李夫人饮了，想起她这几个月的经历，蹙眉愁苦道：“雀儿，委屈你遭此大难。经过了这一劫，咱们这些江陵汉人才算是扎了根，有了活路。”

“我害死了突厥娃娃，江陵汉人扎了根，赟儿离太子之位也就更近了一步。”青雀看见李氏面『露』慌张，她笑得却很平静，“小姨，你不用紧张。我早就猜到，是您向太后献的那个良策。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甘心入局，这是我应当偿还您的。”

李娥姿暗自流了冷汗，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这个憨直的外甥女心里其实一直有块明镜。

“不过我也不是全无私心……”青雀微笑着继续欣赏小鲁公无忧无虑的模样，“我，此生没有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了。所以，若还留有残躯，我的后半生，就只能依靠您和赟儿垂怜。无论身处何处，在朝在野，无论您做过什么，草民都不会忘怀您的抚育之恩，都会尽忠竭力扶保东宫……”

“雀儿，不必忧心，”李夫人拉住青雀的手，温言安慰，“你且忍耐，我会设法求陛下尽早让你回来，入宫……”

“入宫?”青雀忍不住笑起来，“小姨，我求的可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