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早已远去，不过遗憾的是没什么可遗憾的。

因为孍告诉姬正，今年的人世其实并没有多少雪花。不过撒了点雪尘，落地即化。

姬正听完一阵唏嘘，百感交集。

他是个喜欢下雪的人，见过鹅毛大雪，也受过彻骨之寒。

小时候，当他听着人们从嘴里哈出一团白气，又是跺脚又是搓手的吸溜着说“真冷啊”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感觉。

可当后来一遍遍听着人们庆幸着说今年比去年暖和多了的时候，他多少是有些不好受的。暖和了点，雪就少了，冬就短了。

当冬天越过越短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预示着，它的生命要落到今年这般凄惨，近乎断绝?

姬正很搞不懂，没有雪的冬天，那还算冬天吗？

他看着下面的大山，松涛如浪，碧波万顷。

假如冬天死了，春天还会远吗？

“妈妈……”

姬正轻声道、“我们先去一趟c市吧，我好忽然有事情想拜托阴川司马。”

“什么事?”

“你别问了，反正不是关于逆君的事情。对妖族来说，也许也不是什么大事。”

孍也不好再说什么。

姬正看着下面的青翠葱葱，久久失神。

其实能有什么大事呢？他只是不想看见春天也死了。也不想等到哪一天，或许是他，或许是他的后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过着同一天。

所以他需要一个四季的守护者。

这个想法虽然仅仅是刚才萌生，但却像是热血上了头的冲动，久久消散不去。

而且需要的人手也超乎想象的巨大，他甚至想，等到逆君事了，是不是能以这个为纽带，连结三族走向共存。

“红雨，别想太多了，有的事情做起来，要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我不是打击你，而是事实就是这样，在一条充满苦难而骇俗的道路上，一切的一切都有可能是你的绊脚石。”

雨欣的轻语让姬正感到一阵吃惊。

可实际上她只是根据姬正的表情和动作去揣测了一番他的心思，然后随口说出来的这么几句笼统之语。

她自己应该都没想到能完全说中。

穿过连绵的大山，跨过奔流的长河，当他们从城市的头顶跨过的时候，就已看不见了闲云野雀。

城市不喜欢它们，所以它们不敢靠近。

姬正呸了几声，将刚才下肚嘴的云露吐出来，苦着脸道:“涩死了。”

雨欣白了他一眼，道:“这雨水要是落下去，城市里的人自己都不敢这么喝，生怕不处理一下就会中毒。”

姬正咂着舌头苦兮兮道:“我也没想到啊……”

因为这一路他们都是这样累了就随便采来从面前飘过的云，然后稍一炼化，就能变成水来，前面的水虽然味道多不太好，可是也不如这般，又酸又涩啊！

“唉……早该想到这边的水不是太好喝的。”姬正懊悔着，然后从雨欣手里接过炼化后的云团，挤出干净的水源来饮。

“嗯?”

当他的目光不经意瞥见下方的一座建筑时，忽然愣住了。

雨欣狡黠坏笑道：“没想到吧，这就是你当年来过的地方。”

姬正错愕许久，才道：“是啊，真没想到会是这里。”

孍疑问道：“你在这里经历过什么?”

“嗯，遇到过一只很有意思的妖怪。”

他说着，让孍先放下云彩。

一行人在孍的障眼法保护下悄然落到工厂的楼顶天台，没有被周围的任何人发现。

对于这座天台，姬正记得很清楚。

那是他十八岁的时候，刚刚走进这座城市的姬正路过一座工厂，看见一群工人落荒而逃，口中还大喊有妖怪。

于是他直接冲了进去，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个吓人的妖怪，它正想将这座工厂破坏掉。

可是姬正、倾城和小狐狸的忽然出现，破坏了它的好事。

愤怒的它先是和姬正他们打斗，然后逃到天台那边，和姬正展开了血拼。

当然，最后还是姬正浑身鲜血的获得了胜利。

那个奄奄一息的老鼠精躺在地上，却怨毒地盯着姬正道：“流淌着龙血的高贵存在……为什么你要为……这些蛀虫卖命。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早就和他们同流合污?”

当时还很年轻的姬正义正言辞道：“你不应该祸害众生，我只为这一点。”

那鼠精听完，哈哈大笑，看着姬正的眼神也逐渐鄙夷起来。

“原来如此，即使是流淌着高贵的血脉之种族，也还是会有不明善恶之辈。”

它喝问姬正：“告诉我，是谁将蓝天遮住，不叫鸟儿飞翔，是谁将大河拦下，不让鱼儿遨游?我闻着炊烟长大，却最后看见毒烟遮天蔽日，告诉我，为什么?”

姬正厉声呵斥道：“可那也不是你害人的理由。”

“可笑，我凭什么不能害?”

它反问姬正：“假如我是一条野狗，咬了人，就该被打死。被吃掉，他们只会说我这锅肉新鲜；假如我是一条鱼，他们挖断河流，让我无处可去，我吃他们，他们说我凶恶，他们吃我，心安理得；假如我是一只鸟，他们在天空织网，叫我无路可逃，即使侥幸逃开拔出羽毛的厄运，却只能在笼子里博他们欢笑。你可有想过，他们有没有问过我们愿不愿意这样?”

那是姬正第一次面对一只妖怪语塞，被驳得无话可说。

“土地，出来一见。”

姬正跺了跺脚，没过多久，就看见一个苍老的老头儿自地下下面钻出来，拄着根木杖，佝偻的身子包在破烂的衣服里。

也就是头上还插着根簪子，没让它落得蓬头垢面，好像乞丐。

见到姬正，它先是愣了一下。

孍贴到姬正耳边问：“这真的是土地爷?”

“哪儿的呀，自封的。”

听见妈妈真的将这妖怪当做神话里众神赐封的神，姬正其实也是哭笑不得的。毕竟她也是活了一万多年了，怎么会连这些都分不出来。

姬正小声道：“其实就是这边的一只老鼹鼠精，虽然道行不高，却有一门听觉神通，能感知周围情况，它每次干完好事就说自己是土地爷，久而久之，就有了点香客，后来人们还合资给它修了个土地庙烧香呢。”

孍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其实不光如此，当年姬正本来要杀掉老鼠精的时候，也是这位土地爷及时出现，一番肺腑之言打动了姬正，也叫他知道了那头老鼠精的愤怒又来，这才放了它一条生路。

那边的土地爷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才看出姬正是谁，连忙弯腰道：“小妖见过龙族的年轻大人。”

“不必多礼了。”

姬正笑道：“我此来不过是路过而已，顺便来看看你们，不知道它现在在哪?”

“灰毛啊……”提起它，这位妖怪出身的土地爷脸上的皱纹就更多了。

“前阵子走了，它给我说它要去冥墟更那边的地方，去帮一个叫天道师的大人守护这个世界，把妖疆的妖怪赶回去。”

姬正傻了。

“那它什么时候去的?”

“回大人的话，大概有几个月了。”

姬正的脸当时有点黑，回头看着雨欣，雨欣耸了耸肩，好像是在说这都是你自己的因果咯。

“屁颠屁颠跑那儿去干什么……”

姬正悻悻道。

当年他不过是丢下一句话，说：“干这些有什么用，无异于偷鸡摸狗之辈，纵然你以为心怀正义，又能改变什么?”

“时代在变，纵然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却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你和人不一样，掌握着力量，假如他们真的做错了什么，就等着他们自己去补救吧，这世上总有能让你做也最合适你做的事情地。”

……

他就记得当时一番劝告，把老鼠精哄得一愣一愣，最后对姬正保证道:“既然如此，那我信你一回，给他们点时间看看。至于我该做的事情，等我找到了的话，我自然会去做地。”

土地爷拄着杖来到姬正旁边，浑浊的目光看着这座城市的风光，百感交集道:“他说，这个叫天道师的家伙号召天下妖怪为守护世界二战。那便正是它一身本领能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于是就去了，然后便杳无音信了。”

姬正默然。

许久之后，他们告别了土地爷，乘云而上继续远行。

老土地站在原地，目送姬正他们远去，喃喃道:“又是一个向着那里去的……”

老妖怪虽然实力不怎么样，可是对于这场战斗，多少还是知道的。

那简直是它们闻所未闻的可怕战争，因为它们的敌人，是来自所谓的妖族故乡的原始妖怪。它们是天生的暴徒，血液里流淌着祖先传承的嗜血。

在那里的战斗，就算是上万年的老妖怪都不能够保证完善其身。

尽管如此还是有着那么多的妖怪在它面前义无反顾地赶往那里。它们虽是为了伟大的愿望献身，却更像是被拉去当炮灰，生不闻名，死亦无碑。

所以它才不会死在那样的地方。

当然，老妖怪不会知道的是，人世的妖怪，都是由它眼前目送的少年发起集合，然后号召它们去往那片满是血与骨的战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