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衡才不管那么多，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力量，这种他再一次渴望的东西。

用来征服，也能用来守护，倘没有它，便只配被驱使。这便是力量，没人能离得开它，妖怪也是一样。

哪怕是这世上存在正义，也还是要有力量。天道师便是证明，假如他没有力量，又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正义？

野心、欲望，就像是炸弹一样在他心中爆开，膨胀得常衡浑身都充斥着力量，他忍不住张开双臂，仰天长啸。

红色的魔焰自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钻出，像是龙卷一般呼啸，将那些厉声呵斥的妖怪吸了进来，魔焰将它们点燃，叫它们哀嚎，叫它们惨叫。

无数个鬼头一胀一缩，狰狞的面容满是獠牙，它们眼中装着无以复加的怒火，这些一方才还任意折磨常衡的妖怪现在遭受了无比的痛苦。

“常衡！你……不得好死！”

“你这怪物，竟敢窃取逆君大人的力量，我妖族绝不会放过你！”

“罪该万死的家伙，你以为这就能杀了我吗？可笑，即使是下了那阎罗地狱，我也要在奈何桥前驻留，非要看到你最终的下场！”

……

它们最终还是被吸进了常衡的身体，就像是摄入了最营养的补品。常衡的露出白骨的后背下飞速长出肉芽，将白骨包住，血液、筋脉、肌肉组织……像是茎一样探出，很快就叫常衡模糊的后背变回原样。

他依然还是那么一副丑恶的恶鬼相，只是那皮肤之下，有红光涌动，仿佛下面藏包着燃烧一切的火焰。

“唔……逆君的魔焰……好久不见了……”

鬼妖道脸上渐渐凝肃起来。曾经的君父说过一句话，它说，这世上有凡火，有龙火，也有那可怕的愤天炎，但是无论任何火焰，都比不上它，他滔滔的愤怒变成火焰，便要卷上高天，假如不能烧死自己，便势必融化这世界。那便是，逆君的魔焰。

也只有这一刻起，鬼妖道才将常衡从废物这个词眼里拽了出来。

但是片刻，他非但不惊，反而双手抱在胸前，露出会心笑容。

“还不错。”

因为直到现在起，常衡才算是真正得到了鬼妖道注入给他的逆君魔气，变成一颗可用的棋子。

“别过来。”

常衡一口喝下想要冲过来的鸢?，因为他现在的处境比较迷惑，连他自己都没弄懂是什么情况，更何况这还是和那位恶首鬼妖道的对峙，常衡保证自己绝对赢不了，但没必要把鸢?也搭进来。

“说得对。”

鬼妖道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伸手设下禁锢，将周围空间的时间凝滞，灰白的世界，就像是他曾经诱导常衡的那一片。

他缓缓哈出一口带着深红色火星的气，现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无比燥热。

除此之外，常衡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深红的魔焰逐渐明显，后来甚至染红了他绿色的体肤。这是一场烈焰之中的蜕变。那耷拉在胸前的两片破烂得腮像是花一样慢慢枯萎，然后坏死，然后忽然如灰烬一样散去。

信心，它终于又回来了，蠢蠢不安的心念在常衡耳畔呢喃着：杀了它，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声音宛如雨点密集，又像是雷声轰鸣。直叫常衡眼中的神采渐渐消失。

鬼妖道唉了一声，上前一步，一巴掌将常衡抽飞了出去，叹气道：“还是高看你了，你果然还是个废物。”

常衡摔在地上，身上的红色魔气一干二净，嘴里鲜血大口外涌，可是他再难抬头，因为脖子那里的骨头都被鬼妖道直接打断了。

他自己都懵了，本以为自己获得了更强的力量，好歹不至于那么难堪了，可是没想到还是被鬼妖道那么随便的抽飞出去。

鬼妖道信步来到他的身前，蹲下甚至，戏谑的看着常衡，问道：“受到了魔气的认可，但却不能驾驭它，反而还被其诱惑。逆君的魔焰，哪怕是一点点，都蕴含着莫大的力量，轻而易举就蛊惑了你的心智。年轻人，你还嫩得厉害啊。”

常衡吃力地移动视线看着他，那个他现在觉得是世上最恶毒之辈的脸，多么丑陋。

“怎么，你想求我杀了你？”

鬼妖道先常衡一步说出他的心生，然后又一次怪笑着，指向鸢?：“那她怎么办？你死了，她去哪里？”

常衡一时说不出话来，确实，他总不可能说出叫鬼妖道帮忙带回鸢?的愚蠢请求。

可那又怎么办？他一步都逃不脱鬼妖道的手心，还能怎么办？

魔气治愈了常衡背上的伤，但却放大了常衡内心之中的伤疤，叫他时刻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他现在脑海里满是那些尸体曾经血肉模糊的样子。

那血腥味至今仍可闻见，那啮骨声，在脑海萦绕，他沉重的呼吸、扭曲的笑声，徘徊不散……

鬼妖道伸出青色的枯长手掌，覆在他的脸上，却不是将常衡的脑袋捏爆，而是为其疗伤，用他的力量帮忙将那肆虐的魔气镇压。

这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逆君的魔气常衡虽然只有那么一缕，对抗起来并不难，但是它对内心的蚕食却是极为恐怖的，这世上几乎没有生命能承受它那无边无尽的欲望，直至被其活活烧死。

“你要记住，我从没想过杀了你，你是我准备的礼物，我不杀你，便不叫你自己死去。”

常衡眼中热泪滚滚，顺着眼角流下，他浑身忍不住颤抖，含糊不清地说：“杀……了我……杀了我……吧！”

“嗯？你说什么？”

鬼妖道侧过耳朵，仔细地听着他的声音。

“杀了我……”

“杀了我……”

“杀了我……”

……

常衡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话，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了。父亲？对不起，我忍受不住这种煎熬了，我实在难以再在这世上活下来。

被放大的罪恶在心中无时无刻不在膨胀着，还有自己那可悲的命运，他因自己的傲慢害得道家如此，已经是罪不可赦，那还活着干什么？生而为人的他选择了堕落，吃了妖怪，吃了人，甚至还要吃了自己的生父。

现在，这个属于妖怪的世界也不属于他，人世又难回，哪里都去不得，便只能下地狱了，不是吗？

可是鬼妖道却像是故意的一般，就是装作听不见他的话，最后收回手掌，语重心长道：“孩子，相信我，身处绝望才能看见希望，你已不再是人，便要学着接受妖族的理念，何不如看看这些妖疆的妖怪？虽然愚蠢而莽夫，即使从最高的天上打到地狱，也从不绝望。“

常衡看了他一眼，哽咽道：“怎么，还没玩够吗？”

鬼妖道耸了耸肩。

“你若是把我的栽培当做是玩弄，那便那么看好了。但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我的东西，没有我的许可，便不可能去死。”

常衡已经生无可恋了，眼里的泪花叫他的视线模糊，他自嘲道：“所以那份你留在我身体里的禁制，同时也是留在我身上的感应印记？”

“那随你怎么认为了。”

鬼妖道站起身，随手撕开空间裂缝，然后随便就走了进去。

“反正我从没在你身上设过什么禁锢。”

灰白色的空间瞬间消去，再没有鬼妖道的身影。

常衡仍躺在地上，不想动弹。

什么没有设下禁锢，这个混蛋到现在还想骗我？

“当初可是你自己说设下了的……”

当我是傻子吗？

——

这一路姬正走得无比难受，东土的大军比以往安静了不少。骑士们坐在坐骑上，有的侧首，有的蹙眉，各有心思琢磨。

姬正也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茶饭不思。

雨欣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只觉得心痛，很心疼。

“还是别告诉他了吧。”

影王在雨欣身边说。“假如他终归需要成长，那现在便需要迈出一步。无论是左脚，还是右脚。”

它也难得会有好心的时候，当然，那不是为了天道师和什么狗屁天下生灵，单纯只是不想叫雨欣日后悲伤。

“天道师的道义一直都是十分明确的，但他现在走的这条道路，是绝大多数天道师都走过的，只是他走的更远了。”

因为现在姬正思考的问题已经变成了还要杀掉多少妖怪，还要流多少血。

是的，战争必然要有死亡，但为了一场战争，甚至不得不消灭一个种族，真的值得吗？这样的正义，真的正义吗？

天道师终究还是流淌有人族的庸俗血液，所以没法做到纯粹。被杂念左右的他，每一步的成长，都将充斥痛苦。影王理解这种感受，它对人与妖妖疆妖族的心理都有过研究，深知两族的心理差别。

雨欣身后的无同忍不住开口道：“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吧？你们的东土妖军已经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分歧，假如天道师再不有所表示，那么很有可能军心就会出现分裂，该死的，这就是你们这些迷土的妖怪，一点忠诚之心都没有，若是我们妖族，即使知道君王是错的，也心情愿赴死，毫不犹豫。”

诚然，忠诚与勇敢这两点，神与人都比不过妖族。

“可那是不违背你们妖族大义的前提下不对吗？”

影王随口反驳：“除却上天，妖疆妖族将妖族的荣耀放在了绝对的首位，假如你们的君王叫你们做你们认为有违妖疆大义的事情，你们不也是以死抗拒？”

“确实……”

无同哑口无言。

他们一行便这么又沉默了下去。

趴在雨欣怀里的小狐狸抬着头，看着姬正的背影，然后蔫巴巴地又耷拉着脑袋靠到雨欣的手臂上，叹了口气。

但其实姬正现在面临的问题何止这些呢？

他甚至在考虑自己与迷土出兵妖疆的正当性。

他刚接手天道师的力量，还在c市的那段时间，还豪气冲天的想为了人族和世界，即使将妖疆妖族全部杀光都在所不惜。

当他面临着上千妖怪的时候，觉得妖疆数以亿计的妖怪就像是个天文数字，可是当妖疆的妖怪变成了数字以后，他怕了。

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自古自今，死在妖疆妖怪嘴里的人不少，可是死在天道师手里的妖疆妖怪也不少。可是为什么，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现这只能依靠杀戮来改变的关系呢？

姬正仔细翻看了每一代天道师的记忆，但却都始终没能看出答案，他们的记忆甚至没有关于这些情绪的碎片。

直到他的心念停在了那座大门前，姬岚，当年的天道师初代祖先姬岚，他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