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修在楚宫十余年，因美入宫，因美获宠，兼之天生温和，人缘甚广，因为自己是贫苦出身，所以看待近侍没有多少苛责，亲姐是贵妃，长兄为将军，从小进宫，也是通身的气派，不比真正的公主差多少。

离别前夕，宽阔的大殿宾客盈门，拥挤得难以转身。

新安公主擦拭珠泪，临安公主赠其玉佩，口言珍重，贵妃姐姐强颜欢笑，调和气氛。

素修泪目，与众人搂抱痛哭，道：“愿大家在楚国安好。”

吴王赵攸止摔杯咬牙切齿，愤愤不已：“我们会让姐姐回来。”

素修擦掉眼泪，握住吴王的手，语重心长：“楚国要强，诸君当自勉，楚国要赢，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殿下还小，应多些本事，好报朝廷，我不回来，见楚国强盛，便是回来了。”

吴王抱住手臂，言语凄楚：“姐姐可要珍重，等楚国强大，我亲自抬八抬大轿迎你回来，你受委屈了。”

吴王赵攸止与秦王赵久止是一母同胞，皇家之中兄弟最相亲，情深前所未有，素修闻他言语，仿佛是听到秦王说话一般，很是知足。

她握住吴王娇小却有力的手，仿佛就像是握住秦王柔软却布满伤痕的手一般，他在前线，虽然停战，不敢松懈，出征之前他曾说会有不还朝的可能，他要是死了，让素修为他守灵三年再嫁。

她死，他亦如此。

可如今，两人连死在何处都不知道。吴王说的楚国强盛，得到哪年哪月？燕国之强，谁能挫败？

深夜，众人才渐渐散去，素修和姐姐一床睡下。

素修平日跟着教习夫人们生活，日日与鼓笙琴笛作伴，鲜少踏出承恩楼一步，姐姐也被皇帝勒令不许去见素修，防止姐妹深情不舍分离。

所以姐妹俩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日子了。素修搂住姐姐的脖颈，亲了姐姐的面颊，不舍道：“一别之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吗？恐怕以后只能数着脚趾头过日子了。”

姐姐泫然泪下，忙转首，拿着帕子盖住红了的眼：“刚刚说好不哭的，姐姐又哭了，姐姐错了。”

素修抱住姐姐，笑道：“姐姐爱我啊，我也爱姐姐。”

素真破涕为笑，道：“妹妹爱我，真好。我们一家，素真是楚国贵妃，哥哥素维是上将军，素修是燕国的妃嫔，这也算是上天眷顾，算命仙的话也算是全部应验了。”素真犹犹豫豫地道：“真不知你我兄妹三人的结果是否也像他说的那般无二。”

素修全然不信那番鬼话，回应姐姐：“事在人为，瞬息万变，岂是他能算出来的？他说的那一篇话，我一个字不信，我不会过成那样。“

素真摇头，“有时不可不信，信了，也是有底了，也知道怎么活了。”

素修侧卧，手肘支撑全身，笑道：“姐姐，我不走，你会烦我吗？我要是进了后宫，与你争宠，你会想我死吗？”

素真也没有迟疑，以同样的姿势躺下，笑道：“你不惹我，我不会恨你，你让我不高兴了，我会自己去死，让你活着想死我。”

素修大笑，脸埋入软枕，娇滴滴羞答答的道：“姐姐，你觉得燕国人会长的好看吗？国人皆道燕人如野人，我却不信，那么大的国土，竟没一个像人样的吗？”

素真平躺，抬头望天，边思边道：“都是人，应该丑不到哪去。但也漂亮不到哪去。燕后面黑，形容使人畏惧，燕人应大都如此。而且燕人最喜欢掳走楚女，有时入侵只要女人不要财宝，想必是为了改换样貌。”

素修道：“皇帝后宫都是美女，燕国也不少年了，应该不肖野人，幻化成人形了。”

素真道：“人也好，野人也好，燕人就不是人。”

“那我就是非人之妻，非妻为夫，我去燕国到能成男人了。”

素修趴窝在姐姐耳边，小声道：“如果我嫁的那个人不是人，我就杀了他，逃回来，省得活着受罪。”

“胡说！”

“不是狐说，狐不能语，人说。”

素修抬头凝视盖顶，徐徐道：“他比你的皇帝老儿还要老上五岁，比爹爹大了十岁，他应该都有重孙，玄孙了，我要是死在燕国了，除事不能成，还有得偿所愿之外，便是被吓死，后悔死的。”

素修歪头惨淡一笑：”我这次是胡说的...姐姐，如果我死了，你还活着，等到我们打败燕人的那一天，你一定要来燕国把我的尸骨带回来。如果找不到了，就替我立个衣冠冢吧，我不想让世人忘了我，我虽然没有上战场杀敌，但我也是为国而死了...以后应该不会有人记住我了，我想的多了...”

素真抱住小妹，悲愤一点点从紧咬的牙齿中挤出：“妹妹，活着，十年之后，我们会赢的，那时一听风声，你便逃出来吧，让紫鸢和訾尘护着你，你不能死。”

素修狠命忍着，努力使声音不断断续续，道：“得偿所愿之日就是我命尽时，也罢，如果姐夫让我做的事情成功了，我也对不起燕国的百姓了，一死，就当是为无辜的人赔罪，也是去陪我大楚今日死去的英灵。姐姐，若能找到我的尸骨，给我一口好棺材吧，把我埋得深些，我才能睡得安稳些，我睡觉向来不老实...”

素真不准妹妹再继续说下去，用手捂住她说不停的嘴，一半生气一半心疼：“来世我必定让你当姐姐，尝尝我今生被你吓出来的苦楚。好妹妹，别说浑话了，让姐姐在楚国安心些吧。后日姐姐不能出宫相送，今晚再说些贴心的话儿，姐姐也是有个念想了。”

素修轻轻掰开姐姐的手，笑中有泪，道：“姐姐，我到了燕国，如果当了贵妃，当了皇后，你能知道吗？日后如果我的儿子当了燕国的皇帝，我必定让他把咱们的土地全数换回来，还有咱们的财宝，那时，我把姐姐接过去，一起为太后，定比你在这后宫里当个太妃强百倍！”

素真笑笑，道：“为了日后你我的太后之位，你也得在燕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行，皇帝说与你的那些事情不做也罢。在燕国，活着就好，能当上贵妃是再好不过，你有福报，儿子当上皇帝要拜谢上天，看看情形，不要一意孤行，保全自己就行，楚国的国运不是靠你一个弱女子就能争取来的，保住自己对得起自己足矣。我常常怨恨皇帝，他们男人做不到的事情，凭你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小女子就可以完成吗？真是荒谬！你不用为皇帝定下的计策而死，为自己活吧，楚国亡便亡吧，楚国三百年余年，气数已尽了。”说到最后，气息似若蚊，哀哀无力。

素修捧住姐姐的脸，多年的后宫生活已经让姐姐年华老去，自己的前途渺茫也对姐姐是个致命的打击，她迅速衰老了，但在素修心中，姐姐老去也是最优雅的老去。

她很感谢辛苦却命薄早亡的父母给了她漂亮的外貌，哥哥与姐姐的荣耀也是她的骄傲，今日，她自己的命运改变的第一步开始了，恐惧，离别苦，惴惴不安，从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姐姐不能予她帮助，哥哥不能拯救她于虎狼之中，她早已经从心里期望，众神会眷顾她，她要让哥哥姐姐得到安慰，让楚国的百姓远离战乱。

她在姐姐额头轻轻一吻，正如幼年陷入惶恐的自己不知所措时，姐姐一吻，会让她安定下来。素修微露皓齿，道：“怎么做，我知道，姐姐在楚国为我祈祷吧，感动众神，把我的夫君变得再老些，昏聩些，我可以过得顺利...”

“我会为你祈福，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不论年老还是年少，对你好，爱护你，比一些海誓山盟更强。你就好生呆在燕国，别生事端。”

“这辈子不能嫁给心爱之人，这一点我是非常明白的，我已经没有妄想了。也挺好，这辈子我是成不了文人笔下温柔恬静的女子了，不过，我却可以被史官郑重其事地记录在书上。以前他们或许会写，贵妃之妹，上将军之妹，帝爱之，封平让君，嫁某某，但以后他们或许会写：社稷将倾，盛世转圜，帝令公主去国，救万民于倒悬，久无鸣镝，公主之功也。”

素真掐了素修一把，道：“惯会说些别人听不懂的，你到了燕国，不能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要想留在你说的青史上，先得活得比人好，比人久，你自己去写，多大的功劳都是你的。多想想你苦命的姐姐，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年纪小，也不愿听人说，以后我也说不着你了，你可得记住姐姐的话，姐姐不会害你，姐姐恨不得替你去受罪。”

素修玩闹般地掐了回来，歪头道：“万般的厉害我岂能不知，没有在这宫里见过的，也从书上见过了，不是好玩的，我也是认真的，去国离家，是没有回来的可能，从此就是见不到了，我故意说这些浑话惹你，让你多多发些脾气给我看，以后就看不到了。我想死姐姐了也只能在梦里见你了，也只能干瞪眼了。”

素真望着妹妹的脸庞，先是无言，俄顷嫣然一笑，道：“我也是。”

素修笑道：“以后，别让张皇后欺负你了，哥哥是大将军，别怕她。”

素真摇头：“我素来不喜人欺我，但皇后之威不容亵渎，陛下在此，谁能放肆？她是陛下册立的皇后，，，，”

素修又凑在姐姐耳边，低语一番，说完便笑，素真含羞打她，一拳下来落了空，半羞半恼：“你快些滚到燕国当你的...”

话音未完，就被素修抱住，素修一边抚背一边开解道：＂姐姐可要乖。“素真亦搂住妹妹，悲从中来，道：”妹妹可要过得好啊，过得比姐姐好。”

素修点头，安慰道：“妹妹知道。”

两人复又躺下，一宿说了许多话，直到灵犀和沐真揭开床幔，前来伺候洗漱，两人才知道已经说了那么长时间了。先后梳洗完，一起去拜谒皇后，说了些场面话，谢了大恩，退回大殿，着手收拾可以带走做念想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