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作者:八条看雪 | 分类:古言 | 字数:8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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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劳燕分飞(下)
夜间行山,险中又险。
脚下是湿滑的山石草甸,头顶是不见星斗日月的无边黑暗。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静波楼中,那条寂静无声、漆黑阴冷的石道中。
只是这一次,这黑暗的尽头不会是光亮与微风,更不会有那个人坐在湖光春色中等她近前来。
此刻的黑暗之中,她能倚靠的人只有自己。
但长夜总会过去,黎明总会到来。不是吗?
肖南回咬牙挥动手中匕首插入乱石之中,用尽全力翻过了这道山梁。
寂静的山顶上,只有稀薄的雾气随着云雨浮动。
然后,她便看到了山脊下一处快被泥石掩埋的山路旁,坐在石头上的那个熟悉的敦厚身形。
那背影微微佝偻着,一动不动。
她心中一喜,试探着叫了一声。
“伯劳?”
那身影却依旧未动。
她心里着急肖准的去向,对对方捉弄的心态有些不耐烦,只得费劲爬下山脊。
脚落在那条山路的那一刻,肖南回就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那路上有着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一旁的山崖塌了一半,处处都是激烈打斗过的痕迹。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什么硬物、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她移开鞋靴,发现了半截深深插入土中的刀刃。
她的心突地一跳,脚步快起来,三两步到了那石头前,急急将那人扳过来。
大脸上那两撇短粗的眉毛皱着,过了一会那眉毛下的眼睛才缓缓睁开。
“你怎么来了?”
肖南回松口气,又急急问道。
“怎么回事?你可有看到义父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呆呆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起先,她以为那股湿润的感觉是因为雨水的缘故,但雨水不会如此温热粘稠。
红色沾满了她的掌心,被夜色浸染得像是墨一般的颜色。
那佝偻着的背影终于动了动,但也只是将身子勉强侧过来一些。
“侯爷他被那穿紫衣服的王八蛋带走了,你快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闭嘴!”肖南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恶狠狠,她想用手去撕身上这件缁衣的衣摆,可不知是因为这劳什子衣料太过结实、还是因为她的手抖得厉害,竟怎么撕也撕不下来。
“别费劲了,要是缠点破布就管用,还要郎中做什么呢。”
伯劳说着说着吐出半口鲜血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倦怠。
“他娘的下手真是狠啊。我若有他一半狠,当年说不定就是你的主子了。”
肖南回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强迫自己用发软的手臂架起那具矮胖的身体。
“走,我们去找郎中......”
“算了。”伯劳将手臂抽了回来,随意在头发上摸了摸。她的发髻还在,依旧圆圆的,“我最讨厌闻那股子药味,黛姨的药不都是你煎的吗?”
肖南回咬紧牙关,她想用愤怒的声音说话,可一开口声音中却带了一丝哭腔。
“你是不是、是不是脑子不灵光?!我让你追来看看,又没让你来送死!”
“小点声,吵死了。”伯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看在葡萄的份上......”
温热的雨落在她脸上,有种令人困倦的舒坦。
“肖南回,别为我报仇。你打不过他的。”
她抬起沾了泥的短粗手指,在那张悲伤的脸上留下几个指印。
她叹气,看了看指尖的水痕。
“你哭什么呢?死心眼是安道院的传统。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肖南回的指甲深深插入面前那片湿漉漉的沙土中。她觉得喉咙间仿佛被一块又酸又热的东西堵住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口说出话来。
“你不算是他们的人,你可以不听他们的。你听我的就成,别死,不许死,你不许死......”
伯劳突然笑了。
“那你求我......”
肖南回的嘴唇颤抖着,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沙哑的像是别人的声音。
“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伯劳的笑就停在嘴边,眼却缓缓闭上。
“那我考虑考虑......”
春末夏初的雨落下,她感受到手中那具躯体最终凉了去,却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嘴中重复着那句话。
“我求求你、求求你......”
然而她的哀求没有人听得到。
她想象下一瞬,怀里的人会睁开一只眼偷看她,再有些得意地转个身把屁股朝着她,趾高气昂地扬着那颗大头,说些什么看在你求我的份上、我便如何如何的话。
然而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而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论她再等多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她手中的匕首和不远处散落的断刀。
她扬起头,睁眼望向从天坠落的雨滴。
雨落入她的眼中,又混着她的泪水滚落下来,留下炽热的一片。
第142章 劳燕分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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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盖顶的斗辰岭漆黑不见天地轮廓,只有一盏孤灯在山间摇曳,近瞧却是一辆在山路间行进的马车。
车前坐着的赶车人慢慢悠悠,车轮却在悬崖边上碾压,每每都仿佛下一瞬便要跌入山崖。
突然,他勒停了那两匹蒙着眼拉车的马,静静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一阵细微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从左侧山崖下方一跃而上,化作三道黑影立在崖边。
飞线如蛛丝一般收回的瞬间,肖准脚下落地、反客为主,手中长枪穿过雨幕、直直奔向坐在马车上的人。
这一枪去势凌厉,而枪法最博大精深的地方便是在于所谓“后招”。后招是躲过一招,还有下一招,招式接招式,直至对手露出破绽来。
燕紫明白眼下他并不宜与对方多做纠缠,干脆抽出长剑,硬接下了这一枪。
巨大的金铁击鸣声在山间响起,剑客与将军各自站定,掌间虎口微麻,对彼此的身手有了一番新的评估。
燕紫横剑立在车辕,语气冷冷的。
“我等救你性命,你却刀刃相向。实在是无礼得很啊。”
肖准余光瞥向身后,那两名飞线杀手已不知去向。
他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清明,不要陷在这诡异扭曲的情景之中。
“为何救我?”
马车上的男子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严谨地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问这一次,还是十几年前那一次?”
肖准的脸色微变。
“当年的事,你们也有份。”
“是,也不是。”燕紫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要杀你的人不是我们,这一点你想必已经知晓。至于更多的,我现下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随我回去......”
将军眼中神色渐冷。
“我若不去呢?”
“你确定吗?”
燕紫慢悠悠退开半步,抬手轻轻掀起半边车帘。
肖准的瞳孔一缩,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姑姑?”
车帘后的女子病容苍白,那道刀疤刻在她脸上,令她像是一樽出现裂纹的瓷瓶一般,仿佛下一瞬就会破碎一地。
肖黛会出现在这里,只有可能是被从肖府中掳来的。如果肖府被劫,那么......
肖准焦急低呼。
“姑姑,杜鹃和陈偲呢?”
黛姨的眼神依旧是呆滞的,似乎既听不见肖准说的话,也瞧不见眼前的人。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被下了迷药。
“你说的是那两个下人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剑客突然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肖准手心握紧,声音越发低沉。
“你把他们......怎么了?”
“杀了。”男子眨了眨眼,像是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油瓶的孩子,懊恼中透出几分无辜来,“他们无用,又死命拦在我面前、赶也赶不走,只能杀了。”
“什么?”
“我说我把他们......”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面前银光一闪。他本能后撤旋身躲避,那银光却突然转了方向横扫而来,击中他方才伤了的肋下、将他整个人掀翻出去。
肖准手中不停,握枪回刺,方才那被击中的身影竟灵巧翻转,飞快落在了马车车厢顶上。
他肋下伤口因为方才那一击开始淌血,面色却丝毫不见痛苦、反而有几分兴奋之情。
“肖家的枪法果真有趣,你我理应好好对上几回合的。”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又有些懊恼,“可惜今天不行,今天还要赶路。”
他话音还未落地,对面的男子便怒声道。
“你杀了我府上的人,还指望我能同你一道?做梦!”
“你会跟我走的。”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转头对那车厢道,“出来。”
马车里没有动静。
燕紫叹口气,左手化拳为掌,一击便穿透了那马车车顶,车内瞬间传出女子的惊叫。
一听闻那声音,肖准的脸色瞬间变了。
燕紫五指如爪,在那新破开的窟窿里狠狠一抓一提,一道身穿白色囚衣的女子身影在他手中,乌发披散、神情狼狈。
对方抓着那女子的头发,几乎是将她一把从马车内拽了出来。
“方才忘记说,我还多带了一人出城来。为了寻她可是费了我一番功夫,不过白家如今已经无用,留着也是个麻烦。你若是不来,我便杀了她,”
他边说手下边发力,直直将那颗美丽的头颅提了起来,白允却自始至终倔强地不肯出声。
肖准的动作迟疑了,眼神中的愤怒渐渐化作一种涣散的光。
他眼前闪过的不是方才白鹤留那张布满血污的脸。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阙城的大道旁,梅树过街、喧闹夕阳下的那张侧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究还是放低了枪头。
“我同你走。”
紫衣剑客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手中女子的头发。
“如此甚好。”
随着女子沉重落地的声响,肖准快步上前探身进了马车车厢内。
第142章 劳燕分飞(下)
白允已然昏死过去,任他如何低声呼唤都没有反应。
燕紫从车厢上翩然落下,正要转身去探前路。突然,斜后方的崖低传来些动静。
起先,他以为那是去而复返的同伴,随后便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沾了泥污的手扒上山道,随即一道身影犹如山间恶鬼一般逼近。
雨滴落下的声音遮盖了她的脚步声和喘息,却掩饰不住她的杀意。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那漆黑的影子。
女子束起的长发散了一半,被雨水打湿如破絮般贴在脸上。她的手中只有一把匕首,因为一路在长满荆棘的碎石悬崖间奔袭,手臂、头颈上被划出大小不一的口子,嘴唇上有一道裂开的口子,许是在哪里跌落后磕伤的。
然而这一切的狼狈都无法削减那双眼睛中的怒火,她的眼底因为许久没有合过而透出血丝来。那是仇恨与愤怒的颜色。
“你是......”燕紫轻轻蹙眉,终于回想起来什么,“你是皇帝身边的人?”
肖南回不语,她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
她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脚下用力蹬出,右手袖间弓弩暗箭瞄着对方要害而去,左手同时反握匕首,直奔那紫衣肋下血迹。
她已经丢弃了招式功法,更丢弃了攻人防己的原则。如今驱使这具疲惫身体的,只有仇恨与愤怒。
“叮”的一声脆响,那支飞出的弩箭已化作两截,紫衣原地未动,剑柄狠狠一沉,正击在女子肩骨下三寸,另一只手鬼魅般探出,精准地捏住了那握有凶器的手的尺骨。
指尖前探出的利刃离那人的身体只有半寸的距离,却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肖南回不甘心,不管不顾地生生逆折手腕、顶着尺骨被碾碎的疼痛再次袭向那人,对方却已调转剑身,自下而上稳稳挥出。
肖南回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出,拦腰撞在身后崖壁之上,瞬间喷出一口鲜血。
“传闻胥吐的丝、以双经织就,能挡锋锐之气,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燕紫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那件已经污做一团的衣裳上,“你身上这件衣服保了你一命,但下一次,我可以直接割断你的喉咙。”
口吐鲜血的女子在污泥中支撑着身体爬起来,她身上那件缁衣已经被划开如破布一般,只有护住脖颈的那几颗盘扣还坚固地待在原位。
她不语,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恨意。那种恨意令她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对危险的判断、对生的渴望。
她只想杀了眼前的人,为此她可以不计付出任何代价。
她嘶吼着向他扑去,身法步伐早已丢开,只求能将手中匕首送入敌人的要害。
燕紫眯起眼来,手中长剑低吟着,剑锋带出的剑气将雨幕生生迫开,剑尖带着星芒如恶龙一般袭向前方。
锵。
肖南回腕间一麻,手中匕首掉落。而与此同时,那把直奔她而来的剑也被挡开,四溢的剑气割断了辔绳绳,两匹拉车的马受惊般躁动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响起。
“你不能杀她。”
燕紫看一眼肖准,似乎在衡量这场麻烦收场需要付出的代价。
片刻后,他转身跳上马车,将被斩断的辔绳重新连接起来。
“她若再跟来,我便只能杀了她。”
肖准没有再说话,只将目光投向孤零零立在悬崖旁的女子。
“义父......”她嗫嚅着张口,光亮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她的眼眸之中。
然而下一瞬,肖准便飞身上了那辆马车。
他立在车尾,半转过身看向她。
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又似乎是因为污泥与雨水落进了她的眼睛,令她看不清眼前的人。
“回去吧,不要再跟来了。”
她近乎凝滞在原地,察觉到那马车启动、就要向前的一刻,突然疯了一般扑上前,一把抓住那马车的车轓。
“义父,跟我回去吧......”
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燕紫冷眼瞧着、驾动马车向前,车尾的女子在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执拗地不肯松手,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站在车尾的男子,仿佛这样就能令他回心转意,仿佛这样就能有人告诉她这一刻的所有绝望和痛苦只是一场噩梦。
终于,那身影缓缓蹲下,粗糙的掌心轻轻握住她扒住车轓的手。
就像很多年前,他纵马而来、在戈壁中拉起她的手、带她来到了这座城、给了她一个家一样。
“南回,我不能同你回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她是知道的。
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问他。
她多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她多希望他告诉她,他只是有事离开,去去就回。
“从今往后,你一个人多加保重。如若日后再有相见之日......”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突然用力,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终于,她的掌心一空,整个人跌落在泥泞之中。
那站在马车上远去的身影又说了些什么,但她已全然听不见了。
“肖准!”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喊他的名字。
她拼尽全力地念着那两个字,像是将从认识他以来的所有亲近、依赖和思念都倾诉其中。
不要走、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他听得到吗?
他一定听得到。
那影影绰绰的轮廓似乎有停顿片刻,可终究还是虽那辆马车远去,再也没有回头。
她就在这山间泥泞中匍匐着,像是一座被荒草掩埋的石碑、一只丢了魂的野鬼、一个被人丢弃的孩子。
她希望流逝的时间能让她从这至暗的一刻解脱出来,可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还是像他离开那一刻一样痛。
两个时辰前,月已过中天。
今日是四月初八,她的生辰。
一年前的今天,她求签得签。
遥望山间一盏灯,四下临渊路难见。
欲探灯下影中人,却逢风起云遮月。
她撕碎了签文,却还是躲不过这道劫。
今日,便是应劫之日。
她笃信他们之间曾有的羁绊,笃信时间会为她编织出温暖的铠甲、抵挡一切孤独困苦,却忘了没有哪一场陪伴可以天长地久。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像两只飞鸟交错的瞬间,带着相聚时的缘分,也带着注定分别的命运。
乌云聚顶,天地间是短暂的窒息感。
倾盆大雨泼洒而下,将一切冲刷殆尽。
他的背影、他们的过往、那些曾有过的美好与珍贵,顷刻间已同她的泪水一起湮没在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