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合一口气将自己的猜测全盘托出，随之而来的是许久的沉默。

柳梢头将两人杯中的茶重新添上，暮云合从他那处变不惊的脸上，似乎看到了一丝波动，虽然不明显，但凭着对他多年的了解，他能够猜出自己的推测已经八九不离十。

最终的结论，暮云合没有直接说出来，但他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在此时惊讶万分。自己相识多年的老友，应该是天族的一份子。

出于某种目的，他来到凡间，想通过自己对几个人命运的干涉，从而衍生出命运之外的存在，这便是能够将天族拖下云端的方法。

而暮云合却从来没有怀疑过柳梢头的身份。

——

一千多年前，暮云合不过是一只小狐狸，从这山上出生，长大，过着幸福平淡的日子。他的洞穴就在一棵柳树的旁边，那时候，他的兄弟姐妹们常常比赛，看谁能够爬到柳树的枝头。

每当这时，暮云合总是在爬到一半往下看的时候觉得害怕起来，几个哥哥、和唯一的妹妹若霞，都爬得比他高得多。

不仅如此，他天生体弱多病，不善运动，于是在外出觅食的时候常常被落下，只能吃哥哥们剩下的食物。

饥肠辘辘的他，常常采摘一些野果充饥。

哥哥们常常嘲笑她，其他的狐狸也很少跟他一起玩耍，只有妹妹若霞整天跟着他到处跑，像是他身后多长了一条尾巴。

“霞儿，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跟着那个胆小鬼啊？”哥哥们不解地问道。

红色的小狐狸一脸不高兴地回答，“因为云合哥哥温柔又耐心，不像你们几个自大鬼！”说完，若霞一溜烟地跑回暮云合的身边，让这几只狐狸自讨没趣。

狐狸的寿命不过十几年，虽说赤狐和银狐的寿命有所不同，但相差也不过两年左右。父亲是一只银色的狐狸，而母亲则是赤狐，暮云合和几个哥哥们都随了父亲，只有妹妹霞儿像母亲一样。

若想延长寿命，就必须化为妖。

暮云合听父母说过，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生灵都能够被称之为“妖”。虽说万物皆有灵，要做妖，光有一定的灵力还是不够的，必须要进行修炼。

修炼一百年，打破原本寿命的限制，才能被称得上是妖族。

动物五百年修炼成人形，植物则需要一千年。据说，修炼成妖，必须要凝神聚气，感受体内的灵力波动，学会加以控制。

哥哥们听了都尝试了几次，最终都因为太过无趣，还不如及时行乐而放弃，只有暮云合和若霞，每日都会在山上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进行打坐修炼。

虽然刚开始什么起色都没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慢慢的能够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波动。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身体不再像父母哥哥那样成长，岁月的痕迹在脸上很难见到。

随着时间的流逝，父母和哥哥们相继去世。在那之后，暮云合和赤霞便在山洞中相依为命，陪伴着他们兄妹一同修行的，还有洞口的那棵柳树。

“这不是狐狸里面的胆小鬼吗？如今你的家里就剩你了吗？”柳树第一次开口，让正经过的暮云合吓了一跳。

“我可不是胆小鬼，终有一天我会修炼成妖的。”暮云合举起小爪子抗议道。

“哈哈哈，是啊，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我身为柳树已经存活了许多年，马上就是化作人形的日子，以后你若是有空，不如去我的道观中坐坐。”

“道观？那不是道士修行的地方吗？你明明是妖，为什么要待在道观里呢？”暮云合疑惑不解，可柳树却笑呵呵地说道：

“人可是最擅长修行的动物了，不然上天为什么要将化作人形作为天劫的标准呢？身为妖，修炼成人形不过是最基本的，想要拥有接近天族的力量，修仙是必经之路。”

那时起，暮云合知道了原来还有修仙这一说法，从此常常请教柳树许多修行的问题，柳树也十分慷慨，一一作答。直到有一日，暮云合再去找柳树时，却发现自己的洞穴前已是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柳树的影子了。

难不成，这家伙真的修炼成人了？

暮云合半信半疑，在身上搜寻，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间方方正正的道观，两扇大门对外敞开，似乎是知道他要来。

他走进门，看到以为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庭院中，身穿浅蓝色的道袍，怎么看都让暮云合无法将这样的形象同柳树联系在一起。

“柳梢头？”他试探性地叫柳树的名字。

老头看着他，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小狐狸，你来了。”

暮云合有些不解，“你怎么变得这么老啊，不是说化成人形的模样是由妖怪自己决定的吗，你很喜欢老头子吗？”

柳梢头捋了捋胡子，“这才是有学问的人该有的样子啊，以后我便是这道观中的道长了，你有什么问题，就来这里找我吧。”

“知道了。”暮云合答应完，环顾四周，总觉得这道观十分逼真，就算是幻化出来的，那一砖一瓦，青石地板，无不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很久之后，暮云合才知道，就算是修炼千年的妖，也不可能将幻术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他知道柳梢头骗了他，至于为什么，他并不清楚。

时光荏苒，五百年过去，暮云合终于幻化出了翩翩公子的样子，妹妹若霞在一边嫉妒得眼红。

“云合哥哥真坏，变成那么帅的人形，到时候肯定要被妖怪姐姐们拐走了，霞儿就没人管了！”

“哎哎，不会的，你是我亲妹妹，我怎么能不要你？”

“哼，拉钩上吊！”

暮云合哭笑不得，俯下身子，用手指勾住妹妹的小爪子，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勾住她的指头，她这才开心起来。

山中的妖族能幻化成人形的并不多，由于生活安逸，很多动物都不愿意修行，而是过着正常生老病死的样子，作为修炼时间最长的妖怪，暮云合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其他动物们的依靠。

要是有动物受了伤，都会来找他医治，时间一长，他也习惯性地开始保护山中的生灵。

直到那日，山下城中的百姓大肆进山捕猎，他为了掩护其他动物逃脱，灵力耗尽，最后险些丢了性命。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遇到了李致远。

——

回忆闪过，虽然暮云合和柳梢头认识了千年，但如今想来，对他的了解真的是微乎其微，他的来历，身份，都像一个谜团，直到如今才逐渐清晰起来。

“茶凉了，快喝吧。”柳梢头说完，自顾自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暮云合却完全没有品茶的心思，“你是天族吧？如果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柳梢头放下茶杯，叹了口气，“云合兄，人间有句俗话叫难得糊涂，你不觉得你知道的太多，对自己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吗？”

“那又如何？就算我的推测全都准确，你也不会杀我灭口。我虽然在你的计划之内，却不在你要消灭的敌人之中。如今事已至此，我对你而言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一枚弃子，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说完，暮云合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嘴里多了些苦涩。

“是啊。这么多年来，我还以为自己的计划永远不会被发现，没想到却被你全部道破，好在就算你知道也已经为时已晚，如今只需要等着事态自然发展，我便能够完成自己多年来的心愿了。”

暮云合听着柳梢头对自己的认同，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因为在这场局中，除了始作俑者之外，没有任何受益者。

秦梅和阿淮，宁怜月和李致远，两人相恋了千年，却终难团聚，作为大师兄的李将离，如今已成魔道的李由，成为了自己师父最锋利的那把长剑，而自己，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推动着。

被李致远救下恐怕也不是偶然，让他半夜在山中设下结界就是柳梢头的安排，而自己对恩人的情义，最终让他成为了这场千年悲剧的推动者之一，就连霞儿都不能独善其身。

暮云合开始觉得恐惧起来，他难以想象，这是要算得多么精巧，才能将这一切前因后果，轮回波折，全部都变成自己心中的模样？

以前，他只听说听天由命，如今暮云合彻底意识到了命运的可怖。若是自己的每一句话，遇到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由命运安排而成，那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正当暮云合思索之际，一股强大的灵力从天而降，虽然离此处甚远，灵力的波动却还是将他差点从椅子上震下来。

这股灵力十分醇厚，并非凡人所能驾驭，难不成，是天族下凡？那秦梅岂不是有危险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柳梢头捋了捋胡须说道。

——

魔宫之中，秦梅正在一处寝殿内休息，却被巨大的灵力波动震醒，于是走到庭院中，想一探究竟。

一位彪形大汉突然出现在眼前，只见他身着白色长衫，全身上下散发出刺眼的光芒，莫非这是天族？

“吾乃星命官是也，秦梅，你可知罪？”

秦梅用手挡在眼睛上方，勉强能够看清这人的容貌，他横眉竖眼，满面胡须，神情严肃而凶狠。

星命官？秦梅曾在经书中看过，这便是天族掌管凡界命运的神。这么厉害的角色，如今竟是为她而来。

“小女子不知何罪之有，还请大人明说。”秦梅皱了皱眉头，就算要死，也得弄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