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驼背秃子一身邋里邋遢，裹在身上的衣衫灰不溜秋，以前应该是一件白衣衫，估摸着是久穿不洗，生生给穿成了灰衣，脚底下踢踏着一双不合脚的破草鞋，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不多时，驼背秃子便走到顾天跟前，他这才抬头，这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吓了少年郎一跳。

眉心处长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肉瘤，肉瘤青红交加，好似里面淤了一大片血一样，再看下去，寡眉大目，眼眶中镶嵌着一对斗鸡眼，瞅的顾天顿时心里发毛。

他扛着扁担，看向顾天，两眼一挤，问道：“洒家是个剃头匠，你这小东西要不要剃个头？”

驼背秃子一张嘴，一排黑中带黄，黄中镶黑的牙齿露了出来。

顾天看的一阵恍惚，竟是忘了答话。

那驼背秃子眼一蹬，大斥道：“佛头问你话，你这小东西剃不剃头？”

顾天蓦然被惊醒，赶紧摇头说道：“不剃。”

驼背秃子面色愠怒，“你这佛头肉不剃头，怎得拦路洒家？”

这老秃子称呼那些剃头之人都叫做佛头肉。

委实是这剃头匠气场太足，一时间顾天有些慌了神，一回神便立马让出道路。

那秃子接着担起扁担前行，走过顾天时，兀自摇头，惋惜说道：“好头好头，不剃可惜了。”

走过顾天后，往瓦子栏上扫了一眼，啐了一口痰，咒骂道：“一群只会打弄小头的东西，洒家是你们祖宗！”

几位站在楼台上招徕游客的女子心里一惊，眼神敬畏不已，纷纷离开楼台。

这时，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出现在了楼台上，只见她穿着一身大红旗袍，旗袍开腰，约莫四十出头，但却是一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容姿。

那女人手捏一块方巾，上面绘有交颈鸳鸯水中戏，她见到这驼背秃子后，放声大骂：“你这头上没毛，裆里没鸟的老秃狗，怎得欺骂我女儿？”

挑担剃头匠冷笑一声，回骂道：“你这老马娘，身骨驮汉，舌肉战枪，小心被汉子压断了骨，戳烂了嘴。”

那女子脸上登时浮现一抹怒色，大叫不已，“你这佛前老狗，小心晚上我叫女儿们去你那剃度塔上过宵。”

那老秃子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痰，伸出踢踏破草鞋的脚，狠狠一踩，碾了几碾，而后又挑着扁担自北向南穿街而去。

那半老徐娘也没多生事端，见到自称“佛头”的驼背秃子挑担离开。

只是银牙紧咬，愤恨不已。这老东西，每次经过她这座瓦子栏都要怒骂几句才肯罢休，好像矗立此地的这处妓阁馆污浊了他的那座剃度塔一样。

你打你的佛，我治我的业，本是泾渭分明之事，偏要来老娘这挑起祸端，着实可恨。

顾天被两人不知所云的对骂震撼到了，那驼背秃子一看就是个性格暴戾的主儿，从那女子口中得知，那挑担人好像还是个僧人？

虽然顾天并不清楚“剃度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少年郎也是在柳沟寺借宿过一段时间的，对于佛门之中的事物也算是有些了解的，关于“剃度”一词，顾天最先想到的是那“剃度刀”。

剃度刀又称佛头剃，按照佛经上所说，此刀能够斩却三千烦恼丝。

关于剃度一事，顾天在温裕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期间，除了时常去那座占地数亩的“落李园”修炼导引术外，还跟柳沟寺那位掌管客房的老师傅询问过诸多佛家事宜，其中就有关于剃度成佛一事。

经过那位老师傅苦口婆心的介绍后，顾天才知道仅仅只是这剃度一事，规矩仪轨就极为繁琐且庄重。

整个剃度流程可以分为：引导、启白、请师、开示、请圣、辞谢四恩、忏悔、剃发这八个步骤。

剃发之时，前三刀又各有讲究，主持剃度的僧人会在剃下第一刀之时，口中念诵“第一刀愿断一切恶”，第二刀会口诵“第二刀愿修一切善”，第三刀会口诵“第三刀愿度一切众”，三刀过后，则代表着落发为僧，从此斩断红尘，遁入空门。

剃度仪轨中又有剃度五仪，其一是断发了却心中欲，其二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发即表明割断与父母的牵挂，其三是用以警示自己，修戒持律，其四是佛家门徒的标志，最后则是光头方便搭理，专心修禅。

而剃度代表的含义，曾有位僧人给出一句简单明了的见解，即剃度就是这么一剃，就把你给度了。

因此剃度又是一桩佛门收取弟子的郑重事项。

那站在瓦子栏的女子收回视线，倚在美人靠上，看了一眼顾天，在那老秃子行过之后，街道上已是空空如也，唯有这个衣不出众的少年郎了。

她视线大致扫视了一下，便察觉到了少年郎体内灵力流转的迹象。

没想到还是个修者，旋即她便打趣道：“这位小哥，那秃僧败我雅兴，想来小哥心情也是烦闷至极，何不上楼一叙，共诉心头苦燥。”

顾天见她面对老僧丑恶之态，丝毫不惧。

想来应该也是有些能耐的，便抬头微笑抱拳道：“路过贵方，又得仙娘邀请，理应上楼小叙，奈何囊中羞涩，身无酬谢茶水款待之赀，特此抱拳答礼，权当恭敬之意。”

那女子见到顾天说话斯斯文文，暗道一声果然人不可貌相！

而后便又楚楚可怜的说道：“小哥这是要婉拒奴家么？奴家自小学得技艺，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只是奈何俗世人多是满身铜臭气，不懂欣赏奴家技艺。看小哥言语颇为得体，想来是那饱读诗书的才子之弟，奴家一向钟情腹墨才绝之人，公子但可上楼一叙，无金无银不打紧，只需小哥赠诗一首，亦是不负满心畅谈。”

顾天面色无改，又是抱拳婉拒道：“承蒙仙娘厚爱，只是在下并非诗书才子，实乃一介乡游客鄙野人，既不懂丝竹之音，又不明诗句章辞，还请仙娘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