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周真己到天命之年，平时里‘子乎者也’说得多，披上盔甲时，瞬间从一代儒士变成了战场上的将军。周真祖父周岂本是乡里的恶霸，因长着一身蛮力，纠结一些无业流民，没少干欺负乡邻之事，被周围乡邻痛恨着，甚至把他与山上那只四处为祸的吊眼白虎混为一类。周岂心中不服，怎能把他与一畜生相提并论，于是独自上山杀虎，两月之后，还真让他将白虎杀死，为乡邻除去一害，从此得到乡邻待见，又因那个时侯天下战乱，周岂投身入伍，凭着自己的英勇拼出一番事业，周氏成了三吴最有影响力的士族之一。建功立业之后，周岂深感要延续家族，仅靠武力是不够的，因此家训第一条，作为周氏弟子必须文武兼备。所以周真能脱下儒服，穿上盔甲并不为奇了。

此刻，周真正在城墙上巡防，虽然王元昱几日攻城不得，但也死伤了不少将士，城墙上一片狼藉，将士们正在清理武器，救治伤员，打扫战场，几位副将跟在周真左右，陈述着眼下的情况。

“若没有援军，怕还是不能击退叛军。”有副将道。

周真虽心情沉重，脸上倒也平静，“王元昱不也没有援军吗？王元定那边有沈言，陶勇纠缠着，钱风要防着流民帅也不得抽身，如今就看谁能熬得住了。而咱们身后是建康城，有粮有人，他王元昱千里而来，又有什么呢？”

副将道，“中庶子所言甚是。”

这时有传令官前来，“禀大人，邓尚书到了。”

“邓尚书？他来做什么？”周真问。

传令官道，“说是援助大人守城。”

几位副将都很高兴，周真也颇为欣慰，他与此人其实交情不深，但知他是张协挚友，他能来相助并不奇怪，“知道了。”然后吩咐几位副将继续巡防，他即刻下楼回帐相迎。

倒是邓悠迎了出来，二人相互作礼，一番客套，并相携入了帐。

邓悠笑道，“从未见中庶子着戎装，未料竟有如此风彩。”

周真连连摆手，“惭愧，某倒希望永远都不穿这身盔甲，咯着痛。”

“哈哈......”两人一阵大笑，相继入座，周真吩咐左右上茶，然后赞道，“建康城内的士族大都明哲保身，尚书大人却能挺身而出，某实在佩服不己。”

邓悠道，“可惜，某只能尽些微博之力。”

周真不赞同道，“可这对将士们是极大的鼓舞啊，只要士气还在，不怕此战不能胜。”

邓悠微微点点头，转眼又道，“对了，刚才在来的路上，某捉到一奸细。”

周真诧异，“奸细？”

邓悠立即令随从带一灰衣人进来，周真见了大吃一惊，“这，这......这不是王元昱身边的心腹吗？叫什么张......”

“张萧见过中庶子。”

但见那灰衣人朝周真抱拳一礼，周真嗖的站起身来，又怒又惊，又掩示不住脸上的喜悦，“好呀，好呀，邓大人，你是怎么抓到此人的？这可是立了大功一件。”

还未等邓悠开口，张萧道，“是我主动找邓尚书，让他带我来见中庶子。”

周真惊鄂的看着张萧，又看了看邓悠。

邓悠这才轻咳一声，“......正是......”

周真皱起眉头，“你要见我？”

“若非如此，我又岂能入得了中庶子军营。”

周真心下又是一惊，再看张萧，腰上挂刀，手脚自由，不免心生起疑，这像是一个被捉奸细的样子吗？周真不由得将手放在了腰上。

“邓悠你好大的胆子。”

“中庶子勿怒。”邓悠起身道，“某只是听张萧说，有一件重大的事关系中庶子，这才带他来的。”

“中庶子可耐下心来，听我一言。”张萧道，“中庶子就不想知道其爱女是怎么死的吗？”

周真听言，双眼顿时瞪得极大。

夜深了，周真大帐内灯火通明，若往日，定是有什么战事要商议，然而，此刻，只有周真一人独坐在几案后，一动不动，一扇屏风投下影子，将他的脸遮住，使他看上去如一座雕像。

“孔夫人不是死于倒下的梁木，而是死于孔坦的见死不救。”

张萧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他不由得想到，年幼的女儿，常围在自己身边欢快的喊着“爹爹，爹爹”的情景，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呼声了，自从他把女儿抓了回来，逼着女儿嫁给孔坦开始，“爹爹”二字对他是奢侈。

他还记得女儿最后对他说的话，“望爹爹保重。”那是她出嫁那日，她的神色是那么悲哀，对他说的话那么无情，而他自己呢？还在生气中，女儿向他告别，他偏过脸去，认为女儿的所作所为伤了他的脸面，伤了他们周氏的脸面，他甚至大声训斥自己的妻子，没有教导好女儿，让女儿能做出跟人私奔这样的丑事来，之后几年，妻子想念女儿想去看望，他竟然拦住妻子，他难道真的不想女儿，还在生女儿的气吗？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想起女儿，他何尝不是唉声叹气。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女儿也能想明白一切，女儿能重新欢快的喊他一声“爹爹”，女儿总会来认错的，可是，他再也等不到了。

“孔夫人不是死于倒下的梁木，而是死于孔坦的见死不救。”不，女儿不是死于孔坦的见死不救，而是死于他的手中。

周真缓缓抬起手来，是他亲自将女儿推入了火坑，不是吗？

大帐内传来周真低声的哭泣，一个老父对孩子的愧疚，对自己的自责。

“某即然不知，孔坦做为名士竟然能做出这等事来，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去帮他。”邓悠在一旁痛惜周氏的冤死。

是呀，孔坦被众多士族连名上书，说他人品恶劣，他以为这些人是针对新政，他还为孔坦说话，做保，他支持孔坦，他支持新政，原来他支持的是杀害女儿的凶手。

但此事又与他守城有什么关系？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辩解。他明白，张萧来此的目的，两军交战，事关国事，又岂能将私情参于其中？然而，在情感上，他又如何能做到坦然相对？

可是孔坦又为什么要害女儿？他不是对女儿情有独钟吗？他还记得当初孔坦亲自上门求亲，信誓旦旦他一定会对女儿好。

“我看就是因为魏喜死了，孔坦自知无法交待，正好孔夫人出现在官署，孔坦便唱出这幅苦肉计来，以博得同情，从而来证明魏喜之死只是意外，与他无关。”这是邓悠的解释。

的确如此，因女儿之死，诸士族对孔坦的讨伐少了许多，也是看在他周真的面上。

张萧道，“若中庶子不相信，有孔夫人身边婢女做证，如今此女正在大将军帐中，想必此女中庶子是认识的。”

是呀，他认识，还是他亲自为女儿选的赔嫁丫头，就是看中这个丫头憨厚，忠心。

“其实关于孔夫人的死因早己传开了，某也有所闻，只觉不可思意并未放在心上，大家私下议论，认为这是王元昱散发的假消息，以乱我军心，所以大家都没有在中庶子面前提及，便是太后也这般认为。直到遇到张萧，某觉得有必要带他来一见。”邓悠道。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他周真不知，周真只觉心里凉凉的，不，是凉透了。

想他这一生，为了家族，为了朝廷做的还不够多吗？可最后朝廷还瞒着他，太后，纪公，刘茂，张协都还在维护孔坦，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好好查一查，为自己女儿讨个公道吗？

周真的哭声越来越大，帐外的人又不敢进来，邓悠与张萧站在大帐不远处，闻得那哭声，邓悠不由得长叹一声，“大将军此举诛心呀。”

张萧冷言道，“何尝不是他们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