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当不成武者也莫得办法，等过了年，我去求管事的，让他打发你去张家园儿喂马，那边苦是苦了点……但银子可不少哩……”

老陆咧嘴笑着，露出一口豁牙。

陆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算是回应。

紧接着，又是断断续续的呓语……

哗啦哗啦！

脑袋埋进水缸里，流水声与月亮折射出的光斑混合着，缸底是粗糙得大小不一的气泡。

应该是烧制时工艺把控不好，瑕疵太多，不过只是装水，没什么大问题。

没有钢铁丛林，没有高楼大厦，更没有满街流窜奔跑的铁皮盒子。

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春花秋实，转瞬即逝。

十八个年头，长得足以模糊一个人的记忆，又短得好像只是一场大梦。

陆云不知道自己算好人还是坏人，这个世界，没有庞杂的社会体系，但武者和普通人，却泾渭分明，阶层之间，等级森严，难以跨越。

它既矛盾，又合理，江湖，朝堂，武者，凡俗……

武力，凌驾于规则之上，拳头硬，就可以讲道理。

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却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这样的框架潜移默化，成为了它们当中的一份子。

除了修炼之外，绝大多数时间，陆云都在反复思考，除了报仇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

变强，变得最后强，强到能颠覆那座院子，可以决定仇人的生死。

这是他的初衷，也是一切的起始点，是他为之努力和奋斗的目标，更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为了完成这个目标，他不断的提醒自己，一定要低调，一定要保证自己能够活下去，可每一次，他都会不由自主的选择和自己出发点背道而驰的做法。

比如杀胡申，他明明可以不做的，如果后者警惕一点，那么他当时就死了。

比如搭救霓裳两姐妹，比如冒着生命危险刺江景房那一剑。

可以说，那是一种毫无道理可言，甚至有些莽撞和作死的行为。

但偏偏，他这么干了，想来想去，陆云终于发现，他过于高估了自己的克制力，高估了自己的心境。

一个人要可怕到什么程度，才能让自己的一言一行，所有选择和决定都按照预设线路推进？

绝对的意志，近乎变态的自我掌控，机器人一般的执行力。

不，他永远都做不到，因为他始终会被三个字困扰，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被那三个字困扰。

意难平！

人生一世，谁能逃得过这三个字？

放不下，不甘心，无法释怀……

所以他必须杀掉胡申，哪怕，自己会死……

乱世当中，两名婢女，十五六岁，她们在自己饿的快要死的时候，偷喂了他一块儿红豆糕，却被管家打得半死。

所以后来，他不惜性命，也要还上这一份善缘。

栖凤山上，江景房视他为草芥，恣意践踏，若非姬若瑄出手，他早已身亡。

这是弱者的悲哀，但生命的力量，谁也无法忽视，换做别人，也许会比他更加怨气冲天。

所以，才有了虎牙峰上的暴起发难。

你江景房再厉害，不也是个普通人么？我陆云，又比你差在哪里？

每一个男人，骨子里都是争强好胜的，他也不例外，所以姬若瑄老是说看不懂他。

因为陆云，本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心中装着的大道理一箩筐，前世的精神洗礼，人生哲学，铺天盖地的网络心灵鸡汤，乃至于各种人情世故，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可能是无法想象的。

所以要说理论，陆云绝对是天下最强的嘴强王者，可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成天搁这儿装啥呢？

拿腔拿调，精神胜利，有意思吗？

所以真正的改变，是离开姬若瑄几人之后，躺在马背上的反思。

自己究竟，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结论和他曾经看过的一部小说惊人的相似。

顺心意，是的，他选择了，和那位主人公一样的道路。

顺心意并非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干什么，而是行为上，契合自己的心意想法，出发点与三观一致，不在行为模式上强行扭曲自己选择。

所以他一路打败了参加选拔的人，成为了青云榜首，所以他没有考虑后果，暴揍了黎大勇一顿，所以当黎素素遇到危险，他确实如展鹏所想一般，代替对方受了那一掌。

陆云不知道自己把黎素素当成了什么人，伙伴，师妹，还是朋友？

但他确实不曾讨厌过对方，尤其是在接触了两天之后，他发现，黎素素这种人，和读书时喜欢捉弄人的鬼精灵女孩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一般人，也很难对这种家伙生起气来吧，因为归根究底，对方并不是坏人，她比自己活得更真实，更随心，从不刻意伪装自己的想法，想到什么做什么。

无论是执行力还是生活态度，都完爆自己，起码在遇到李老二暴打自家老婆的时候，她想也不想的就冲了出去？

真的只是为了和自己赌气吗？

恐怕并不是，他出手摆平了这件事，心里却没有产生任何快感，他感觉到，自己永远不可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了，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去居高临下的嘲笑对方？

你看，我就说这是个江湖骗局，你不信，这下中招了吧？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值得优越的呢，下一次，她碰到相同的事情，又缺乏判断力的情况下，还会仗义出手吗？

亲手将他人身上的美好特质一点点抹除，是一种极其悲哀的事情，可惜的是，它已经发生，而自己无力改变。

所以至少，他可以通过其他的做法，来弥补。

你看，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也可以挺身而出的！

当然，他也有一些私心，被人从轻视，到刮目相看，再到憧憬甚至崇拜，这样的颠覆性过程，实在是颇具成就感。

人嘛，偶尔也需要虚荣一下。

他想让黎素素知道，我真不比你的周大哥差。

至于后果，他还没考虑过，有那颗几乎是万能的小还丹护住心脉，应该不会死的吧，就算运气不好，挂掉了，那正好解脱。

他怕死，但也没怕到那种程度，说不定，自己又会在哪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重生，那样的话，不幸和幸运五五开吧。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飞身过去，挡下了那一掌，长剑在身后旋转，切下了展鹏的头颅，说实话，那一记脱手剑有点儿帅，但运气成分太重了，以后尽量不用。

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女人的胸，原来这么软……

前后加起来快四十岁的老处男，没办法。

嗯，是错觉吗？

那张脸，怎么忽然之间产生了变化，狭长眉目，白皙脖颈，冷傲眼神和薄薄的唇角，仿佛立刻要张嘴嘲讽。

“恶心，本宫就知道，你是个无耻之徒！”

陆云有些窝火，心里终于把当初虽然憋屈至极，但没有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关你屁事！公主又有什么了不起？公主就可以随便打人吗？你叫爷走，爷还不伺候了呢！”

世界，终于是清净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