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不斩
作者:果安之 | 分类:武侠 | 字数:111.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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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问心可安否
老先生姓林名知北,是一个说书先生。自打那年从洛阳城离开以后,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江湖上再无老先生的传闻,仿佛他就这么从人间消失了似的。直到他再次出现在林玉昆的面前,林玉昆这才想起来,好像当年江湖上是有这么一号人物,还是什么洛阳城四奇之一,不仅说书功夫了得,而且据说一身武道境界也并不低,能在与“武痴”李彦则的交手之中,从容不迫,最后全身而退。
而林玉昆听到了林老先生的感叹之后,心中一沉,忍不住问道:“林老先生,此话何曾说起?沧澜他虽然确实和那如今几乎把控整个大魏文官的凌家有不轻的恩怨瓜葛,可是皇帝陛下总该护着他吧?沧澜很多年前就跟我提过,若论天下英雄豪杰,萧……皇上必然能够摘得榜首!而且沧澜的此次北上,还是皇上亲笔书信一封邀请的呢,倘若当真斡旋困难,至少全身而退,沧澜还是可以保证的吧?”
林知北微微偏头,一只手负于身后,一只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深深地看了林玉昆一眼,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轻叹一声,道:“如李沧澜一般聪慧的人物,在北上之前尚且看不透那人,那这天下,岂不是……”
林玉昆心头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道:“老先生你是说……你是说……”
林知北抿了抿嘴,点头道:“若非是那位不想让他离开,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霎时间,林玉昆的整个天空仿佛都暗了下来,她毫无意识地向后倒退两步,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林知北见状,心中既感怀于两人的感情至深,又有些无奈愤恨。观林裕坤一时半会儿尚且不能自己回神,老人只得伸出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来,猛地一拍面前那副挂在墙上的山水堪舆图,沉声道:“李沧澜能不能回来是两说之事,于你而言,必须要保证的是,在南蛮子打过来的时候,锦官城,不能破!”
顿了顿,林知北忽然自嘲道:“对了,现在是叫锦官郡了。”
林玉昆深呼吸,尽可能地收敛起心中的那浓重的担忧。她固然担心李沧澜,可与此同时,她更是以往整个锦官城的一城之主,如今锦官郡的父母官!
她想起了那个被吴央从更西南的地方带回来的、永远面色冷漠,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话打交道的黑瘦姑娘。那是明宗的少宗主,是整个明宗唯一在,南蛮人的弯刀下幸存下来的人。整个西南,在大魏王朝建立之前,除了那座被称为“边城”的桐叶城之外,便是她所在的这座锦官城首当其冲;而大魏王朝建立之后,桐叶城也就变成了锦官郡下的一县,也就是说,现在整个中原大魏,当南蛮的铁蹄踏进来的时候,只有她辖下的百姓,将会首当其冲!
她收回心神重新恢复了一位城主、郡守应有的风度,一手指向堪舆图上的某处,沉声道:“自从得到明宗覆灭的消息之后,我便听沧澜的安排,在蜀地之中,以选拔徒弟、传授武艺的名义,在笔架山的附近集结了将近两千人,打熬身体,训练战阵,以备不时之需。当时以为终我一生,也看不到这两千人同时上阵与敌人战斗的场景,如今看来,两千人竟然还是少了。听说北边刘天南将军带兵前往草原杀胡,动辄便是以万人为单位来作战。南蛮若是强攻,想来我们是守不住的。”
林知北看着图纸,点了点头:“军队是肯定要扩建的,但是宜精不宜多。蜀地地形复杂,南蛮若欲打开中原门户,除了翻越笔架山之外便只能是从桐叶城叩关而进。故而桐叶城这座县城虽小,却需要重兵把守。老夫提议,你现如今手下有的三千士卒,三日之内便要调去桐叶城两千!且进驻之后,应立刻修缮城墙,将之加固加高,如此一来,便可营造出如千年以前李太白所言的那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纵使南蛮大军杀到,人数上也无法占优。”
林玉昆眼前一亮,道:“老先生所言极是!”
“除此之外,你也应当在辖境之中,想办法让百姓们自己想起,西南尚还有南蛮在虎视眈眈,让他们自己想一想,倘若某一天,南蛮的大象真的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甚至是街道之上,他们应该怎么办?”林知北叹道:“昔年,明宗以一宗之力,力抗南蛮一族,而你与李沧澜又治城有方,故而锦官城中百姓竟渐渐意识不到自己其实是活在一个随时可能倾覆的巢穴之下。如今明宗覆灭,而我们又不敢将这个消息公诸于众,便只能想办法唤醒他们的危机意识了。如此一来,当南蛮破城之时……”老人说到这里,苦笑了两声,道:“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至少他们也有个心理准备,该逃命逃命,总能多活下来一些。”
林玉昆默然。半晌之后,她轻声问道:“老先生,果然是并不看好当前局势,认为这西南地界,应当是保不住了。”
林知北没有转头看林玉昆,轻声道:“老夫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道士,他帮我算过一卦,说我命犯西南诸星,将来应当是要栽在这边,故而老夫这一辈子都没有踏足过西南地区半步。老夫今年已近八十,该看的、该做的,也都差不多了。想来天命若当真有理,便应该是落在此处了。”
林玉昆闻言一笑,道:“既然如此,老先生又何必到这边来呢?”
林知北半晌没有吭声,林玉昆倒也不催,就默默地看着老人低沉着脸,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道:“佛教和尚们的那一套东西,你看没看过?”
林裕坤一愣,摇头道:“翻开过一本经文,可读来艰深,没读几行便丢下了。”
“不打紧,”老人说:“和尚们的那一套呢,自然是以佛祖为尊;佛祖之下呢,属能称得上是‘某佛’的家伙地位最尊崇。其次是‘菩萨’,再其次是‘罗汉’……有位地藏王菩萨,明明身怀成佛之能,却自愿维持菩萨的地位,你可知为何?”
林玉昆茫然摇头。
老人慨然道:“佛语菩萨皆去普度活人了,可那些等待往生的魂灵由谁来度呢?故而地藏王菩萨便投身阴曹地府之中,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林玉昆默默无语。
老人忽然一笑,有些懊恼道:“所以啊,有时候读书读多了,就是不好,想得多,就容易跟自己过不去,明知是死路,还非得往上走。当初就该拦着点儿凝之,别让小羽看那么多书!万一等以后跟老头子我一样钻牛角尖儿,那可找谁哭去!”
他有些歉然地笑道:“老夫此次与你面前露面,也不是没有要看一看这位传闻之中口碑犹胜于刘琮琤的女中豪杰,是否名副其实的意思。说实话,倘若姑娘你并没有誓死护住西南百姓的决意,老夫并不介意会想办法用些手段,将你从现在的位置上赶下来,而后取而代之。随你去跟情郎浪迹天涯,西南安危,便由老夫一肩挑之便是。可当老夫发现姑娘的死志并不弱于老夫之时,却又于心不忍,更想让你远离这处是非之地了。林姑娘,你这么年轻,还未和心爱之人成亲,便要担负这么重的责任,可曾怨过?可曾委屈过?”
刘琮琤嫣然一笑,并没有回答老人的话。
是有的吧?毕竟自己也终究是个女人家,连心爱之人都无法在一起,肯定是委屈的。
可是这委屈,只有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就好像头顶上的三千烦恼丝其中的一根一样,根本微不足道。
如果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想来他也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吧?
她记起了那一年,他刚来锦官城没多久,两人尚还因为城中一些事务而意见不合,彼此看对方不顺眼。那一次有两个江湖人在酒肆里因言语不和而大打出手,结果伤及无辜,死了一位店小二。林玉昆亲自出手惩戒了两人之后,他的表情不咸不淡,言语却不依不挠,说这死去的店小二妻子亡故的早,如今家中还有一个儿子尚且只有三岁,倘若就这么算了,老天爷也不答应。
那两个江湖人在西南地区颇有名气,便是林玉昆也不敢轻谈治罪。听了他的言语,其中一人立时大怒,一柄钢刀便直接架到了他的脖子上。那人狞笑着说,怎么,死了一个店小二难道还要赔命不成?结果他依然面色淡然,点了点头,说是。
他说:“倘若今天死的是你,你觉得你儿子会不会愿意就这么算了?”
他又对她说:“倘若今天放过他们,明天放过另外一批人,你自己去想,需要多长时间,锦官城可以改名为孤儿城?”
于是她出剑了。
谁让她当年也是个只有弟弟的孤儿?
后来在安置那孩子时,他提议在城中多建几座学塾,这样既能让城中孩子们读书认字,又能让孤儿们有所安身。这次她没有跟他产生争执,直接吩咐下人去办了。
只是城主府的银两不够了,她只好摘下了义父临终前送给自己的一块玉佩拿去典当。她虽然是一城之主,可这块儿玉佩却是她身上能拿出的最值钱的物件儿了。
她的恋恋不舍被他看在眼里。他是认得这一块儿玉佩的,她曾经跟他提起过。
他一言未发。
三月之后,他拿着赎回来的玉佩亲手交到了她手里,轻声道:“这次拿好了,以后就不要再当了。钱没了可以挣,有些东西没了,就不好说再找回来了。”
她惊喜的同时也有些意外,因为她知道,他也是身无长物的。她问了起来,而他却只是笑着摇头。
后来的她才知道,原来她那天前脚刚拿着银两从当铺里出来,他后脚便走进当铺里,嘱咐掌柜的不要将那玉佩卖出去,他将会出三倍的价钱,期限是三个月。
三个月,他帮助自己曾经待过的、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家族,做成了几笔生意,拿到了赏金。
后来,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
“边城”桐叶城的小杂货铺里,前段时间来了一个伙计。是个个头不算太高,身材看着还算匀称的年轻人。年轻人手脚麻利,话又不多,很对杂货店掌柜的胃口。杂货店掌柜的脾气有些古怪暴躁,经常会破口大骂,而年轻人却总是笑呵呵的点头,从来不顶嘴,不反驳。
其实掌柜的如此怪异是有原因的。他除了眼下是这个杂货店掌柜的身份之外,还干着一些其他的勾当。那些事情奇奇怪怪,有时候是要接待一些人,有时候是要送一些信,有时候是要杀一些人。只是他并不是自己主动去找这些来干的,而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软肋,从而逼迫他去做那些有违本心的事情。
人嘛,总是会有一些软肋在身的,比如一些在意的人和事。而当这些人和事被人拿来当作把柄要挟的时候,便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掌柜的如今便是走在一条不归路上,难以回头。他自知已无可救药,故而性情怪异乖张,以此来舒缓心中郁结。
今日,他又收到了一封信,需要送到某个很重要的人手中。
而他今日看着信封,着实厌烦。翻来覆去的将信封看了好几遍,他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阳子,过来!”
那年轻人立时放下手中的杂活,小跑过来,笑道:“掌柜的,有事儿?”
“帮我送封信。”他说,然后将信奉递了过去。
只是在年轻人接过信封的那一刻,掌柜的便后悔了。看着这个颇为老实的年轻人,他知道,他不应该将人家拉进这滩浑水之中。
“送哪啊掌柜的?”年轻人笑容灿烂。
他沉默片刻,伸手道:“算了,这信比较重要,还是我亲自去送吧。”
年轻人没有将信还给他。
他愕然抬头,看见了年轻人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露出了他从未看过的一副神情。
年轻人低头把玩儿着信封,低声道:“掌柜的,人呐,丧尽天良的事情,还是少做一点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