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不斩
作者:果安之 | 分类:武侠 | 字数:111.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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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悠悠
老人提着食盒再次回到小湖之时,日头正烈。好在仍是初春时节,另有枝叶遮盖,故并不显得炎热。林青还是一如他上一次来时看到的那样,在湖中小舟上静静躺着,笠帽遮盖在脸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老人干咳了两声,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将林青叫醒,却看到了那舟中的人影轻微的动了动,接着就掀了笠帽,猛得从小舟里坐了起来。
“闻着了闻着了闻着了!哈哈哈哈不只有鱼还有酒!还有点其他的什么?哈哈哈哈老人家真是难为你了!”
林青转眼间便来到了老人身边,一边兴奋地盯着老人手中的食盒,一边不由自主地搓着双手。
老人微微一笑,掀开了雕刻着精致云纹的食盒的盖子。顿时水煮鱼的辣香以及豆腐的甜香再加上酒水的醇香霎那间扑入了林青的鼻孔之中。
“既然是解馋,老朽便想单单是一条鱼怎么能够?于是烧了一小盆豆腐饭,小炒了个青菜,开了一小坛自家酿的双蒸酒。想来这些东西,应该能让先生满意了吧?”老人笑着说。
林青伸出大拇指,道:“何止是满意!老先生,你现在让我干什么都行!”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便随便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就地坐下,开始将食盒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搬了出来。
老人一边递给林青碗筷,一边随口问道:“先生是北方来的?”
“是啊,”林青接过碗筷,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入那一盆红汤之中,捞出了一块洁白的肉片,也不顾烫,直接送入了嘴里。“唔……啊……好吃唔……”
老人笑着看着林青地样子,摇了摇头,也不和他争抢鱼肉,自己盛了一碗豆腐饭,夹了一根油麦菜到碗里,细细的嚼了起来。
双蒸被装在两个墨色地锥状酒瓶之中,随着林青取过一个,向口中倾倒之时,那股醇香更浓,渐渐逸散了开来。老人的酒虫似乎被勾了起来,看着另外那一瓶酒犹豫不决。林青注意到了这一点,笑着将手中器具放下,伸手拿过那一瓶酒和本就备好的酒盅,给老人满上了一杯,递了过去。
“怎么了老人家?是身体有恙,不能饮酒?且饮这一杯吧,在下稍微也懂些医术,略饮是不碍事的。对老人家来讲,每日少饮反而可以缓解疲劳有助睡眠呢。”
老人接过酒杯去,拿在手中,却仍是没有饮下。他苦笑着说:“先生,我看你也有四十多岁的年龄了,我也还不到六十。虽然我不曾习武,没你那么好的身体,可年轻时我也不差,还不至于在这个年龄就疾病缠身。我不饮酒,是因为一些往事。”
林青笑道:“饭菜美味,终究不如故事来得下酒。老人家不介意的话,跟在下聊聊?也好让我这粗鄙之人不辜负了嘴里的饭菜酒水。”
老人摩挲着酒杯,听着林青呼噜呼噜吃着豆腐饭和水煮鱼的声音,不由一笑。抬头看着天上湛蓝的天空,他轻声道:“想当年啊,老朽还是个一二十岁的小年轻的时候,也是无酒不欢。哪一顿饭要是没有个酒水入喉,那是恨不得拿双手挠自己脖子的。那会儿家里很穷,我爹我娘都没什么活计,我早早的就到飞扬城里的酒楼之中给人当跑堂的去了。能在飞扬城里开的下去酒楼的,那得是大户人家,给的工钱也不算少。我的每月的工钱基本上全都交给我娘了,只留下十几个铜板自己买酒喝。”
林青听着,又饮了一口瓶中双蒸,笑道:“爱酒之人,都是性情中人。今日老人家你要是不拿你不饮酒的理由把我说服了,我是一定要跟你碰上几杯的。”
老人摇了摇头,往嘴里扒了一口豆腐饭,嚼完咽下之后,继续说道:“我那个时候花不着什么钱,酒楼里的伙计全都包吃住,有时候有客人吃不下退掉的菜,厨房还会分给我们让我们一起去吃。我当时有个朋友,十分要好。他是干杂活的,专门收拾桌凳、刷洗碗筷。所以他经常会碰见有些客人的饭吃不完,酒喝不完。他还不至于对那些剩菜感兴趣,可酒就不一样了。我们两个从后厨那边讨要了一个废弃的酒坛子,专门盛装客人饮剩下的酒。不管是双蒸也好,女儿红也好,甚至是最便宜的苞谷子烧酒,我们是一股脑全都倒进去,混在一起,不分贵贱。呵呵,先生会不会觉得有些磕糁?没办法,穷人也得有穷人的活法儿嘛。当时我就想啊,这世上的人其实也就跟这酒一样,活到最后合上了眼,管你是生前大富大贵还是穷困潦倒,管你是江湖豪雄还是无名小卒,也不过都是一抔黄土,混在脚下的土地里,谁也不认识谁。所以日子虽然苦,我和我那朋友倒也是过的乐乐呵呵的,就想着要么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也挺好。”
林青不知何时停下了碗筷,只是仍提着酒瓶晃悠。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不容易。老先生啊,现在的这些人们,能有你当时那样透彻的人,已经不多了。”
老人笑了,只是叹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捻起一根筷子,伸入酒杯之中蘸了蘸,然后伸出舌头来,轻轻舔了舔,脸上立刻露出了极大的满足来。
“好景不长,老天爷才不会让人老老实实平平静静地活一辈子呢,他总是变着法子折磨你、逼你,要么让你拼了命的去做些什么事儿,要么就让你死。”老人渐渐敛去了脸上的表情,轻声道:“我在那家酒楼里干了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年之后的那天,我爹死了。是猝死在家中的,那天晚上正跟我娘说着话呢,结果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我娘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停了一会儿连呼噜声都没听见,这才慌了。推了几下没推动,才知道已经不行了。”
林青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饮了一杯酒。
“家里没存什么钱,葬我爹时也就是草草的找了个城外风水还算差不多的地方,简单埋了,立了牌位。可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便有一家江湖门派的老大死了,他儿子看上了葬我爹的那块地方,竟然让人给把我爹的坟给掘了。我娘知道后,惊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也随我爹去了。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酒楼里干着活呢,扔下客人跑进后厨拿了一把菜刀就要去那帮人拼命。我那朋友拉住了我,说让我别犯傻,那门派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但我就这么跑过去,除了再多添一具尸体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我得感谢我那朋友,要不是他,我现在也不能跟先生你在这里这么悠然的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了。”
“后来呢?”
“后来啊,我换了个绝不会被那些大户人家们看上的地界,重新葬了我爹我娘。我在二老坟前发誓,说十年之内要是不能帮他们报这个仇,我就在他们坟前自尽。当时我朋友也正好在身边,我对他说,我要是真的报不了仇,死在这里的时候,还要麻烦他帮我收尸。我记得那天下着雨,我们两个都没有打伞,淋了个透彻,也浇醒了我们两个。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在这个世上活着,要么被人欺负到死,要么就自己争气。总算是没把我逼到绝路上去,大约半年之后,我就迎来了一个机会。建业城凌家的一位管家,在凌家干的那么多年里,贪下了一大批瓷器。他在飞扬城里有一处私宅,专门用来存放这些瓷器。那时我一心想着出人头地,知道自己习武已经来不及了,便总想着做成一门大生意,好让自己有发家的本钱,于是辞了酒楼里的活计,整日在街上游荡。结果机缘巧合之下,让我撞破了那间宅子。跪着跟那凌家管家求了又求,这算是将这笔生意揽在了手里。我做跑堂的那段日子里,正好认识一位在秦淮做瓷器生意的商人,那人颇为喜欢我,这也是我的信心所在。从那间宅子出来之后,我觉得整个天地都豁亮了,于是叫上了我那朋友,让他陪我一同前去谈生意。我们两个年轻人,穿着破旧的衣服,揣上几块干粮和攒了不短时间的银子——相当于是全部家当,单凭着一腔热血就上了路。中间的艰辛不值得提,幸运的是,我们把这生意谈成了。”
老人将酒杯送到了唇边,颤了几颤,还是一饮而尽。辛辣的痛感刺激的老人整张脸都皱缩了起来,他一边咂着嘴,一边提起筷子,伸到红汤中捞起了一片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林青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又饮了一口酒,扒了两口豆腐饭。
“回来交差那天,看着到手里的沉甸甸的整块整块的银子,我几乎要晕过去了。那位凌家管家让我们第二天上路去将瓷器运到秦淮去,回来之后还有更多的银子。那一晚,我拉着朋友找了个平时里最喜欢却吃不起的小食肆,喝了个痛快。我烂醉如泥,第二天早上没能起来,于是我朋友便自己一人上了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别,竟然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林青轻轻道:“你朋友被那凌家的管家灭口了。”
老人抚摸着酒杯,轻轻点头。
“朋友的人头和整整一箱的银子一同摆在了我的面前。那管家的声音很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叫我那好银子,隐姓埋名地过我剩下的人生,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否则我那位朋友就是我的榜样。我颤抖着问是否我朋友泄露了消息时,那管家却笑了,说没有,只是怕我不相信他们会杀人罢了。”
“江湖这个东西啊,我到现在其实都没能搞懂。不是话本中都说是快意恩仇纵歌烈酒么?怎么到了我这里,全都不一样了呢?我当时什么都没说,浑浑噩噩地拿了银子出了那间宅子的门。我藏好了银子,又跑去喝酒。朋友的人头不住的在我脑海中浮现,不停地对我说,他是替我死的,倘若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醉,现在能坐在这里饮酒的人是谁就不一定了。我打翻了酒坛,惊恐的跑了出去。那天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饮酒了,而且我要为我的朋友报仇。”
“我拿银子将自己好好地收拾了收拾,偷偷跑去了建业城。在建业城中我藏了整整三个月,终于在路上拦到了凌家家主凌风月。当时那个管家就在凌风月身边,看见我之后,完完全全的失了颜色。我平静的跟凌风月揭发了那管家的所有事情,而凌风月只是听完后,笑着问了我一句,我是不是为了拿到更多的银子才来这里揭发他的。”
“我告诉他说,不是,我只是再也不想被人欺负了。于是凌风月告诉我,说他其实并不在意那些瓷器,凌家并不缺这么点儿钱,但凌家在乎尊严,在乎忠诚,所以他非常开心我能来揭发那个管家。他问我希望得到什么报酬,我说只要不把那位管家给过我的银子收回去就行了。”
“再后来,我开始做生意,越来越好,越来越大。连五年都不到,我就雇了另外一个帮派,将当年掘我父亲坟气死我老娘的帮派公子擒了过来,我将他亲手杀了。只杀了那一个,多的没杀。”
老人第一口下肚之后,饮的便极快,到得现在,酒瓶之中已经空空如也。他涨红着脸,眼中已经有了醉意。看了林青一眼,将林青手中的酒瓶一把夺了过来,扬头一饮而尽,笑骂道:“我真是失心疯了,你这混蛋钓我最喜欢的鲤鱼,我还在这里跟你吃饭喝酒谈天说地!”
林青苦笑道:“行啦行啦,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了吧?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啊,就不能少一点算计吗?”
这个身上粗布短衣实际上是这片宅子真正主人的公孙云涛向后一躺,双目微阖,轻声喃喃道:“我算是个好人吗?算是吗?应该算是吧……”
有风拂过,未惊起半只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