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六岁那年，而尤小若的六岁却是不幸的开始。

如果可以，她愿意交出二十年的寿命来跳过那一年，也许这样就可以躲掉命运的宰割。

放学时，她背着书包吃着一包辣条，一路踢着一块儿小石子，开开心心地回家。

走到家门口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往家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是一副努力伪装压抑出来的同情嘴脸。

她用牙齿切断一半辣条，卷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在离家门口越走越近时，里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大。

平日里温和敦厚的爸爸声音竟然是暴躁愤怒的。

平日里嗓门很高的妈妈声音竟然是低声下气的。

看热闹的人们积极热情地给她让出了一条不归路。

这条路，她走了六年，以往里面等待她的都是归宿。

而这一天，她一脚跨进去，小小的年纪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吸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家里的床褥被子全都被丢在了一堆烂泥里。

爸爸尤正国发了疯一样地去踩踏那些被褥和枕头，白色枕头上印了很多个大脚印，看得出来，如果枕头被子有生命，他是在往死里踩的。

妈妈杨丽芳衣衫不整地跪在旁边，头几乎要插到地上，头发像是被人揪着拖行过一样，地上也还有一大把一大把的乱发。

尤小若站在门口，忘了咽下嘴里还含着的辣条，因为唾液的稀释，味道淡了很多。

她亲眼看着爸爸发泄了被子还不解气，又两大步抢到妈妈跟前，后脚还没落地，手就已经狠狠地甩了出去。

手掌打在女人的左脸，手背打在右脸，动作快而狠厉，没有一点间隙。

他额角青筋暴起，仿佛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嘶吼，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间裹着血腥味挤出来的：“你这个骚货妓女，骚货妓女，骚货妓女……”

每吼出一遍“骚货妓女”都会搭配着两巴掌深陷在她脸上。

女人的脸上布满了各个方向的掌印，碰头垢面，携着一脸窝囊颓败的眼泪鼻涕低头呜咽。

男人嫌手掌不够猛烈，一脚就将女人踢倒在地上。

尤小若的耳朵和眼睛这两个器官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刺激，自我保护性的耳朵好像听不到声音，只是轰鸣，眼睛也聚不起焦来。

她不敢走过去，父亲尤正国要撕人吃的样子太过可怕，吓到了还只有六岁的小孩子。

她脑子虽是一片空白，但嘴巴却无意识地蠕动起来。

尤正国回头看到了背着书包吃着辣条的尤小若，迈着要把地板踩裂的步伐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手里的辣条抢过去重重砸在地上，跟着一包小小的辣条就被一双残忍黑暗的大脚覆盖并碾碎在地上。

那只可怕的脚提起离开后，地板上灰尘被辣条包的油染成红色，原本一根根板直的辣条被蹂躏成畸形弯曲的惨状。

尤小若手里原本体面美味的辣条，丧家犬一样躺在那里。

跟她妈妈杨丽芳躺在地上的样子毫无二致。

那包辣条她只吃了半根，里面还有好多，她都没来得及吃，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辣条，眼里汩汩流出害怕又难过的泪水。

后来尤小若就对辣条产生了一种很畸形的迷恋，吃多少都永远吃不够。

每天不吃会觉得很不安。

尤小若慢慢长大后才渐渐清晰那天发生的事，母亲杨丽芳和一个邻居在家里偷情，被尤正国捉奸在床。

她不能理解，就算她妈妈犯了天大的错，她才六岁，为什么要连着她一起惩罚呢？

从那天起，尤正国的心里像是住进了一个魔鬼，对她也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父爱。

小时候尤正国经常打她，人大一点了，虽然不再对她使用家庭暴力，但是对她极度冷漠无情。

她家的亲情从此就变得很寡淡，很稀薄，很难触摸。

涂醉玉戴着一副天蓝色的一次性丁晴橡胶手套，穿着一身干净洁白的白大褂，显得身形很修长。

她去烘箱里拿出干燥好的玻璃仪器，按教材上的实验装置图，把直行冷凝管、空气冷凝管、球形冷凝管、蛇形冷凝管、分液漏斗、恒压滴液漏斗一一搭好。

调整好高度，然后将酒精灯推到烧瓶下面。

这个有机化学实验要做三个多小时，涂醉玉下午四点开始的，顺利的话也要到晚上七点才可以结束。

她去试验室前去了趟校园超市，她在货架上搜罗了半天也没看到桶装面，问了收银员才知道，桶装面卖完了，明早才能补货。

涂醉玉眼看时间来不及，脑子里纠结了一下，还是买了包袋装泡面塞在包里背去了实验室。

她坐在实验台前盯着烧瓶底部的沸石发呆，呆着呆着肚子里好像有只小青蛙在呱呱乱叫，看了下时间，还要反应半小时。

涂醉玉拍了拍已经瘪下去的肚子，起身去箱子里找那批最新送来的玻璃仪器，她取出一个2000ml的透明玻璃烧杯，上面有明确的刻度线。

好了，泡面碗有了，筷子呢？

她又在箱子里翻了翻，拿出两根实心玻璃搅拌棒，多么晶莹剔透的一双筷子。

将烧杯和玻璃棒拿去水龙头下认真清洗了一番。

又摸出包里的统一老坛酸菜牛肉面，撕开袋子，烧杯底盘不够大，她只好将面饼撇成几小块丢进去。

酸菜包，红油包，调料包全都拆开抖进去。

开水一接，实验教材往上一盖，开始三分钟倒计时，因为泡面三分钟，口感最佳。

在酒精灯的烘烤下，圆底烧杯底部生出的气泡一串串地往上逃窜着。

将教材一揭，一阵酸爽鲜香的味道争抢着从烧杯里涌出，涂醉玉先是喝了一口汤暖暖胃。

然后用“玻璃筷子”往烧杯里不断地捞着面，她本以为会很滑，没想到自己筷功了得，操作起来跟一般的木筷子毫无区别。

唇齿间都是酸酸辣辣的味道，涂醉玉感觉用烧杯泡的面真是人间美味。

她沉浸在捞着面的快乐中，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一个声音吓得她一转身手指一松，玻璃筷子被地球引力强行拖着往下坠去，“啪嗒”一声，玻璃棒碎成了好几截。

涂醉玉骤然回头，一个穿着一身板正迷彩的男生站在她身后，俯身定定地看着她。

那人M型的微笑唇笑出了一丝诧异：“你竟然拿烧杯泡面，玻璃棒当筷子，亏你想得出来。”

涂醉玉被突然出现在实验室的肖焕新震得脑子一片荒芜，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肖焕新从试验台上抽了两张抽纸将地上裹着泡面汁儿的碎玻璃棒包着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修长笔直的腿折叠蹲下将玻璃地砖上的红色油渍擦干净。

他起身看着涂醉玉的唇角不禁失笑，又抽了张纸极其温柔地帮她擦了擦嘴角的油。

白色纸巾摩挲唇边引起的轻微触感这才唤醒涂醉玉的神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纸巾自己擦了擦。

说实话，最近她不太想见到这个人，放她鸽子也就算了，事后连个敷衍的借口都不愿意给。

可是她身体的某个器官真的很没出息，肖焕新一出现，之前所有的介怀都在一瞬间被一锅端。

甚至还因为他帮她随意地擦了下唇角就大喜过望。

因为太喜欢他，所以练就了一身在玻璃渣中找糖吃的本领。

涂醉玉望着肖焕新：“我价值不菲的水晶筷子都被你吓掉了。”

肖焕新挑挑眉：“价值多少？”

涂醉玉并在不知道一根玻璃棒的进价是多少，在脑子里临时造价：“两块五”

肖焕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这么点？”

涂醉玉“啧”了一下：“你可真是家大业大，两块五都不放在眼里。”

涂醉玉刚说完就看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肖焕新动作可真快，“巨额赔偿金”已经以红包的形式发到她手机上。

涂醉玉点进去，屏幕显示红包金额为：￥5.00。

“为什么要转五块钱给我？”涂醉玉问。

“喔，多出来的两块五是我代表国家发放给你的‘脑残补贴’。”肖焕新一脸将笑未笑的表情。

两块五，两块五，是二百五的意思么？这人几个意思？

肖焕新这人真是狡猾，见涂醉玉就要鼓着腮帮子让他给个说法时就赶紧转移了话题，“你在实验室泡面吃不怕被老师发现？”

涂醉玉：“我去看了，办公室老师不在我才敢操作的。”

肖焕新靠在实验台边上，双手撑在背后台面上，想了想，低头看着她说：“不过老师逮到也没什么，顶多被训一顿，可是你不怕装过硫酸的烧杯腐蚀你的胃么？”

涂醉玉挑眉笑着说：“那是新进的一批，还没用过呢。”

肖焕新点点头，放下了心中的疑虑，涂醉玉就是脱缰的思维路子野了一点，但智商还是不掉线的。

肖焕新看着正在燃烧的酒精灯问：“你这实验还要做多久？”

涂醉玉看了下手机时间：“一个多小时吧，我们的实验有时候要做四五个小时呢。”

肖焕新抿了抿唇说：“下次做实验不要再在实验室吃东西了，太不安全，你要是时间来不及，我帮你去打饭。”

涂醉玉很乖巧地点点头。

肖焕新看着她漆黑柔软的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伸了出去，就在要落到涂醉玉头顶的前一秒，大手掌倏地刹车，拐弯，一掌拍上了她的肩，笑着说：“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涂醉玉答应地很爽快：“好呀。”

肖焕新起身离开实验台，伸手正了正头顶的迷彩帽：“行，我要去训练了，明天见。”

涂醉玉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涂醉玉觉得心里有种满满当当的感觉，今天玻璃渣中的糖果有点多。

甜得她脸上每个细胞都学会了微笑。

她估摸着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楼下，差不多出了实验楼，涂醉玉跑到窗户前，低头往下看。

目光落在空地上等着那个意料之中的背影。

果然，一个军绿色背影缓缓印入她眼帘，肖焕新真是个好看的衣架子，一身迷彩也穿出了时装周的效果。

“肖焕新，你走过的路，在我心里，都是红毯。”

涂醉玉双手趴在玻璃上，笑容如格桑花一般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