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科尔王国边疆，潘多拉集市从不缺少客人。永远有人心怀悔恨、仓皇逃离，也永远有人满腹欢喜、带来商机。

珍稀的货品是万人瞩目的焦点，也难以算作新奇。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无人值得注目——无论公爵还是盗贼，都不算出奇。

除非世上凭空出现一个名为“黄金”的种族，然后大驾光临。

莫甘站在街头，花费数秒低头凝视着手中轮廓圆融的金币。

随后，他默念了一个咒语，让掌心盛放的金币骤然消失。

不远处，遍布青苔的水井上空，一片璀璨的金芒猝然现形，在空中停滞片刻，而后急转直下。

水井原本并没有繁杂的用途，只是有熟客图方便在石架上栓着马匹，后来便有人效仿，一来二去这里聚集了运货的大汉，像惯例一样落脚歇息。

这些汉子只提供劳力。接活的间隙，他们便吹嘘自己生于漫山花海、见了王国的华丽宫殿、寻觅过南洋沉眠的宝藏。

他们分明健谈，却能够放轻声响，只因这个集市中“静默”才是常态——老练的人或许不解深意，却最懂得入乡随俗。

恰有一位马童被吸引了注意。无聊困倦的视线紧跟着跃动的灿金，直到它越来越快，落入水井。

“噗通——”

马童顿时打了个激灵——有水声，这是实体！

察觉眼前不是半梦半醒间的幻觉，他瞪大双眼叫出了声。

“天上掉了个金币！”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异状，几个脑袋嗖嗖转了过去，只比这位反应最快的马童慢了小一步。

叫喊不过是引爆骚乱的契机。

与此同时，莫甘的目光扫过座座商铺，先确认自己早先的猜想，视线最终停在用小拇指卷着自己胡子的老板身上。

这位商贩与其他同行一样，对水井处的喧闹默不作声，眼角余光却往那边挪了挪，又很快回收。

相对而言，这是最不矜持的原住民。

莫甘几步走到摊前，轻叩桌板低声询问，“三瓶甘草液，两块墨牛角，三颗特级石精。多少钱？”

前两样价格便宜，都是配置魔药最基础的朴素材料，这这儿当老板的谁也不缺。唯独最后一项，却是价值实在不菲的东西。

老板开始还无精打采耷拉着眼皮，听到这里便诧异了起来。

与此同时，马童的叫嚷在整个喧闹人群中脱颖而出，生生借一人之力，引领出了激昂热烈的氛围。

“还不止一枚！井底……全部都在井底，这里有好多金币！”

因为意料外的变故，老板又做了小动作，桌上粗糙的手动了动。见状，莫甘眼神垂落，稍作分析：

移动当中的指尖不自觉朝外，对事件确实关心。还有……

指甲上未褪的焦糊痕迹、刻意往后梳的蜷曲棕发、以及耳畔洗脸时被漏过的几点煤灰。

意味着这位老板兼任火匠，不缺货源——开张前还在做工，简单理了头发就赶来赚钱，想必急切。

以及最后，也是最重要一点：

他分了心。

忽视着身后动乱，莫甘状似无意用身体挡住商铺到井口的方向，继续口头催促。

“这些多少钱？”

老板慢吞吞开口，“算下来总共九枚金币，还有一百三十……”

“不如六枚？”不等说完，莫甘敲敲桌板，“老板，您给个实在价，这可是桩不小的生意。”

作为客人忽然插嘴，还轻描淡写抹去了零头，最后少了好几枚金币。这价砍得实在潦草，老板也不是冤大头，自然不大愿意。

而正是这样不识时务的客人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让老板想要尽快打发过去，完成这笔交易。

莫甘不急不忙，打腰间掏出个早先预备好的锦囊，然后倒出五块漆黑的鳞片，排在桌上。

“还有替代方案，我们或许可以物易物。”

老板目光一滞。

“龙鳞？”

龙的存在不是秘密。

他们的族群因繁衍困难而数量稀少，也以力量强大广为人知。

成体龙族身躯庞大而强壮，鳞片同时具有研磨后的药用价值。当然，介于韧性强大，也有作为武器素材的潜质，在市场上颇有销路。

龙鳞不能随意插拔，只有百片能在一生鲜见的蜕变中残存，剩余会像活体龙族受创时剥离的鳞片一样，随着力量消散一并化为灰烬。

简单展示过后，莫甘熟手地把五块龙鳞排成一排，任由老板检查桌晶莹剔透的鳞片。

“只有五片，还是太少。”

老板眼珠一转，不直接满意。

龙鳞贵在稀少，但药性和硬度有其上限，替代品不少。

一枚金币一块龙鳞是市场上的寻常价格，已经算是相当不菲。最多能够增值的是货物的稀罕程度，鲜见的货色才会让人加上赠品。

莫甘握住了自己口袋里的金币，像斟酌利弊一样沉吟片刻。

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用法术转移的金币又回到手里，藏了起来。

“您是要多加一枚金币？”老板好整以暇地在桌角上擦擦手，“这龙鳞是少见的货色。如果能告诉我它们的来路，也不是不行。”

第一章 勇者与恶龙之子

这人完全把自己放在了主动的地位，但如要鸡蛋里挑骨头，却也是滴水不漏。

莫甘像是完全不为所动，却感到沉甸甸的压力，同时心念电转。

这老板不像易于拿捏之人，自己还在交易中忽然被看出了心思，也自然不是好兆头。问题在于，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多拿了金币？

见莫甘闭口不答似在思索，老板随和一笑，却打断了他的沉吟。

“我是嘴快心急，客人您别太介意！咱们做商人的，金币的味道可不要太熟悉。照你的说法，动动嘴就能省钱，应该算是贴心？”

“说了货源，东西就没那么值了。”莫甘开口，“您真是说笑。不如折中一下，原路返回……”

事已至此，他多掏了枚龙鳞。

老板本来也没抱多大指望，见状算是出乎意料，耸肩表示可以。

或许他也很是疑惑——为什么比起一枚就在手边的金币，砍价欲扬先抑、节奏有序、看上去颇为懂行的客人竟用了价值更高的龙鳞。

这或许不符合交易的常理，但在莫甘看来，甚至不算一道题。

即使作为商人，莫甘不可避免的要花费金币作为成本，他也会尽量保有一些到手的部分，哪怕要付出一些另外的代价。

各退一步，交易完成。

拿起老板从柜台下取出的物品，收拾齐整，莫甘转身离去。

身后的混乱还在继续。人的贪婪很好揣摩，已有人拿了旁边水桶，试图打捞井里无数的金币。

集市里应当不乏可隔空取物的法师，但在这种地方出手，无异于众矢之的。少数急躁的家伙推推搡搡，就这么挤在水井边缘，让吊绳牵系的铁质水桶晃荡不已。

“不要推！不要挤！”

又是那个马童最为显着，他正两手拉着吊绳，在那大声抱怨。

他右手抓着绳末，大臂上尽是暴起的青筋——麻绳上还拽着不同人的手，向不同方向使力自然没法聚在一起。

莫甘本已走出了数十米，却在离开前听见了意料外的惊呼。

转头一看，马童和另一个人半截身子被带进了井里，正挣扎不止。

而在两人头顶，本该拉直的绳索正在风中飘摇，断口相当显着。

意外状况的起因足够明显。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从他身边闪过。

感到衣角被风带起，莫甘面色一沉。

比起没有机会创造机会的自己，也有人想伺机而动，利用这样混乱且无暇自顾的时机。

闲事不该管，尤其是自己做了小动作以后，莫甘自然明白道理……但有人走了霉运，正是这件事能引起他的条件反射。

黑衣人正以过人的速度疾冲前进，自己都因高速有些迷瞪，突然喉头一紧，“呃”一下被扼制住了声息。

莫甘悄然来到他背后，五指扼住咽喉，看似凌厉，却不致命。

他令低语回荡在黑衣人耳边。

“你在做什么？”

黑衣人毫无准备就被拦截了下来，挣扎着才能从喉头憋出话语。

“大哥，我还没，呃，我还没开张！这位大哥……就算丢了东西，要抢回来，总得告诉我，拿了你的什么吧……！”

“你没那个能力。刚才从旁边路过，是你第一次想偷东西？”

“你……？”

想了没做也要挨削，对方心知肚明，还理直气壮。黑衣贼惊呆了，寻摸着自己不过是探了下手，怎么落到如此境地。

他梗着脖子，脸憋得通红，另外的心里话却表现在了脸上：动一动就能猜出他今天的目的，这人莫非可以读心？

莫甘暂时并没有这项技能，但张扬也的确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压下失控的个人情绪，莫甘观察着这个黑衣的小贼，从上到下。

这样可疑的黑衣，又试图遮掩形貌——然而在到处都是眼线的地方，越主动遮掩越容易露馅。

就这家伙，要是真偷了东西，不亚于猪猡在屠宰场遛弯，越狱的囚犯翻墙蹦进了警察局里。

没能隐入人群，又漏了无数破绽，一会儿就能被捉拿归案。

这是嗑了敏捷药水就以为自己就能横行的新手小贼才会犯的错误，也佐证眼前人并非惯犯，只是嘴硬，想要维持能力的“体面”。

——可惜虽然有类似的部门，这个世界并没有叫警察局的东西。

莫甘想了借口，“这是交易的地方，我不许任何人试图偷我的黄金，你也不想第二次见到我——或者和我一样‘多管闲事的人’。”

随后他便放了手，容许乏力的小贼连滚带爬，往人群边缘逃离。

也算是一种弥补，招摇或许引人注意，刚好能用小贼掩盖一二。

“多管闲事”在这种地方通常不存在，因为轮不到自己。莫甘也只是出于情绪，顺手找了麻烦。

他不知第几次叮嘱自己下次一定改——但莫甘也知道，奇妙的条件反射来源复杂。

自己已经和它争斗了良久，深知这并非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能轻易解决的问题。

抓了会儿人，井边危机仍未结束。

有能力帮手的人挤在视觉盲区，听不见嘈杂中的呼救，甚至还在往里推搡，加剧了困境。

远远见到井中人越挣扎越往下掉，扑腾地像是人已经进了水里，莫甘叹了口气，正准备上前。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一点似有若无的气息凝集在自己身上，因此蓦然回首。

什么人？

但异样的感知很快消失，即使刻意寻觅也一无所获。

再回头，莫甘却见到遭难的两人暂停了挣扎。他们像木偶一样僵硬地攀上井口，仿佛被钓鱼线引动四肢，就这么硬生生牵了上来。

这让莫甘愣了一下，因为自己没有出手，事情解决在意料之外，证实着有旁人干预。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确认没有其他意外出现，他快步直接走远，就此混迹在人群当中，离开自己创造的是非之地。

同时，嘈杂议论里开始夹杂起了一种奇怪的咒骂，和先前不同。

事情有异，但不能作为“犯罪者”回到现场——莫甘拒绝也许会招致负面影响，而不能提供机会让自己得益的好奇心。

在集市里多绕了半圈，最终离开以前，莫甘隐约听到途径行人闲谈着后续发展：

井里堆叠的数十枚金币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好像受了什么奇异的咒语。

也有人说，事发以后，一个身穿白色斗篷的人离开了现场。

那人对质疑和阻拦保持缄默，行色匆匆、形迹可疑、谁都不理，一看就心里有鬼，也许正是私吞大量金币的罪魁祸首。

听到“突然消失”四个字，莫甘甚至惊讶了片刻。

——诱饵魔法应该没有耗尽。

但他只能暂且归结为自己有可能计算失误，或许有其他觊觎者的魔法进行干涉，等等等等。

无论哪种，他倒是欣慰有人转移视线，容许自己完全免遭怀疑。

临时现形、事后自动消失的复制术，还有一来一回、能够移动死物的换位术。

钓鱼般的伎俩佐以入门咒语，就足以变出一个简单的把戏，让旁观者被逐步递进的便宜引走好奇。

几年来，这不是莫甘第一次借助刻意营造的混乱替自己的调查和砍价“浑水摸鱼”，但这次的情形复杂一些——甚至不只在出人意料，不好糊弄的摊主。

还有许多他未曾料到的变数。

比起科尔王国其他集市，潘多拉集市有质的不同，莫甘意识到这点，便在对策上打了问号。经过实地验证，起码摊主见的世面要多。

没有完全如愿，莫甘却不懊丧。

试探潘多拉集市是他已经达成的用意，没能多省一枚龙鳞，至多是个小小的缺憾。

他真正的目的才刚构建成型，远没有到揭幕的时机。

莫甘从不吝啬于用常人觉得繁琐的伎俩，解决简单的问题。尤其人多的地方，旁人眼里的大张旗鼓同时能模糊目标，不易让人确定他真正的目的。

几年来，他了解到了集市的普遍物价，做过一些大单生意，也省下自己不愿花出去的金钱，获得那些光是存在就令自己欣喜的黄金。

莫甘对金币能买到的物件其实并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是这枚金币，以及它能帮他获取多少金币。

当然，介于他对到手的金币离开自己相当抵触，如果条件允许，最好也不要损失开始那枚。

作为人类，莫甘欲望寡淡，因为内涵几乎全部倾向了同一方向。

如果能在一座完全由黄金建造的宫殿里终其一生，莫甘会非常乐意，只是有个前提：

这座耀眼的宫殿没有前缀、后患和附加条件，真切地属于自己。

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一年，莫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前生的他是一名战争孤儿，父母在同一场战役中因爆炸丧生，留下老家襁褓中没来得及学会言语的他——无论坏消息如何都只会无意义啼哭，也算恰合时宜。

被送入孤儿院以后，莫甘在旁人的安抚、照料和教导中长大。

或许是天生的潜质，比起通常的憎恨战争或继承衣钵，莫甘更早、更敏锐地学会了做出一些比较实际的选择。

他拿到了双亲遗留的少量财产和抚恤金，在同龄人纠结青春苦恼之际，白手起家历经十几年艰辛，终于获得旁人难以企及的财富。

牺牲了生命中几乎所有可能美好的闲暇时光，他也终于得偿所愿。但即使职业和财产总量与父母都不相同，莫甘仍死于一场猝不及防的爆炸，在城市的中心。

那是最繁华热闹的销金窟、也是本该最安全的地方。

灾难不仅伴随着肉体的消逝，也给了莫甘精神上的打击，让他意识到人太脆弱，无论获得多少，总如梦幻泡影。

要想摆脱过去的阴影，他需要的不仅是财富，还有能保护自己所有物的力量。

随后，莫甘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保留了他一生的经验与记忆。

除了血统特殊、父母双全，他的热衷终于有了正当的借口。莫甘·格兰德身为龙之子，自然有理由觊觎所有遇见的财宝，尤其是耀眼的黄金。

此外，他与常人还有区别。

莫甘·格兰德是勇者与恶龙的儿子。

他的亲生母亲，飓风魔龙瑟希莉娅曾是科尔王国传说故事中的恶龙，光存在便能止幼儿夜啼的怪兽——同时也是现任科尔女王的好友、皇家骑士长的妻子。

数十年前，一场误会让前任国王误会恶龙绑架了年轻的女儿克里斯汀，派遣皇家骑士中的勇者林德罗前往救援。

林间偶遇，一人一龙展开了惊天动地的生死决战，险些两败俱伤。

在克里斯汀及时现身制止，误会终于解除以后，瑟希莉娅被公主几次游说所招揽，最终为科尔王国效命。

希翼守卫好友安全，瑟希莉娅执意加入了近卫队，怀着异于常人的脾气秉性，与时任近卫队长的林德罗再次相遇。

因与克罗利王国大战在即，恶龙与勇者一拍即合，约定互相切磋提升战力。一人一龙在常年相伴中日久生情，最终携手，于战争结束后双双归隐山林。

直到二十一年前，不介意有一对活生生父母的莫甘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