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色微亮，宫门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各家小姐的车架都停下来等着内侍前来检查并核对入宫腰牌，俞筱坐在车里，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问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到哪儿了？”

跟着俞筱进宫的丫鬟翠羽撩开车帘的一角探头看了看，回头安抚道：“已经看见各位公公的人影了，应该马上就轮到咱们了。”

俞筱撑着下巴斜倚着，她今天穿了一身大红洒金的对襟大衫，内里是藕粉绣花裙，妆面精致，全套赤金牡丹花样的头面，其中一根斜插入鬓的赤金长簪，拇指大的红色宝石坠在鬓边，艳丽非常。她虽然长得一副天真无邪样，然这般华贵郑重的装扮却让她初具妩媚，隐隐倾城之姿。

“今儿人挺多啊，都来了谁？”俞筱一边打量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一边问道。翠羽连忙回道：“因是陪伴十公主，所以各府里年纪小的小姐都没来，年纪稍长的大多又已经婚配，所以这次只来了十三位小姐。除了各宗亲勋贵府上的，还有就是这几位文武大臣家的小姐了。”

“人来的倒齐……”俞筱低声嘟囔，就听见车外传来内侍问安的声音。翠羽下了车，去核对进宫的腰牌，车门大打开，内侍将车内扫视一圈，见没什么异状，挥挥手放行。

饶是出门早，等进宫的一系列盘查下来，诸位小姐到了十公主的印月殿时，也已是日头高照。宫女将这些贵女引到偏殿，福身说道：“诸位小姐请在此暂歇，公主殿下正在更衣，稍后再传唤各位小姐。”

自她身后，两列宫装侍女鱼贯而入，将茶水点心放到殿内的桌案上。收拾好后，屈膝向在场的小姐行礼退去。整个过程秩序井然没有一丝声响。天家威仪，纵然在场的这些姑娘都是京中大家出身的，此时也有些惴惴不安，连呼吸都仿佛急促了几分，偏又不敢弄出什么声响，好几个脾气有些骄纵的小姐甚至都有些怯场，想一走了之。

“她怎么也来了？”俞筱瞥见屋内一个熟悉的身影，眉头一皱，低声说道。翠羽循声看过去，就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高挑少女，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她修眉凤眼，鼻梁窄挺。穿着一身湖水蓝的暗花窄袖裙，宽幅的腰带勾勒出纤细却不瘦弱的腰肢，她身上不见饰物，就连头发都只是用一根白玉长簪束在头顶，两鬓用银质镂花的发扣将细碎的头发扣起来。

在这满屋子的娇小姐当中，她十分亮眼。一举一动少了些闺阁女儿的娇羞，带着点武人的干脆利落。这是京卫指挥史秦煜的长女秦熙雯，历来就跟俞筱不对付。翠羽偷瞄了一眼俞筱的脸色，果然俞筱虽然面色正常，眼里却已经有了些许深色。

“小姐管她做什么，今儿重要的是十公主。”翠羽端起茶送到俞筱手边，低声劝道。俞筱接过茶盏，哼了一声道：“本小姐用你教？”翠羽噤声退到俞筱身后，俞筱又看了一眼秦熙雯那边，撇嘴道：“不男不女……”

那边的秦熙雯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放下茶杯往俞筱这边看了一眼。她长于武将之家，自小也是喜爱刀枪棍棒多于刺绣女红。习武之人眼神多锐利，秦熙雯上下打量了俞筱一眼，俞筱就觉得那眼神似乎能化成实质，死死地压在自己身上。

秦熙雯哼笑一声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俞筱，那眼神三分嘲弄七分不屑，俞筱跋扈惯了，怎么可能忍这种事。放下茶杯就想找秦熙雯理论，翠羽连忙按住俞筱，低声求道：“小姐暂且忍忍，这可是在宫里，万莫冲动，回去夫人问起来可怎么交代。”

俞筱狠狠瞪着秦熙雯，一把将翠羽的手甩开，低声骂道：“狗奴才长不长眼睛，本小姐也是你能碰的？！”

这时先前引她们到偏殿的宫女站在门外，高声说道：“各位小姐，请随婢子前往正殿。”宫女领着这些娇客穿过游廊，进到印月殿的正殿，各府小姐们刚站定，就听见内侍通传：“公主殿下驾到。”

十公主萧如意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女儿，如今十三。她母妃淑妃是圣上登基之时臣邦所贡，生得美艳，很得皇帝喜欢。可惜身子不好，前两月因病去了。此后萧如意就一直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太医院诊过脉之后说是郁结于心导致的，若不及时开导对身子有碍。然陛下虽为亲父，到底朝政繁忙，纵然有心陪伴爱女，到底无力；皇后贤德，却又隔了一层，余者宫妃更不相宜；兼之宫中并无年龄相仿的姐妹为伴，宫墙之内竟无人可诉心事。因此，便有宫人谏言，不妨给公主寻些适龄的玩伴，几个姑娘一起说说笑笑，不致公主长坠哀思，郁郁寡欢。这便有了今日众贵女入宫伴架之事。

萧如意在宫女的拥簇下走进来，众小姐躬身行礼，萧如意小脸苍白，眼眶微红，强撑着笑意说道：“各位姐姐请起吧，咱们随意说说话，不需要拘礼。”

淑妃生前便是宫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萧如意生得自然也不差，虽然年幼，却已经能看出日后明艳风采，只是这段时间沉溺痛苦，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病弱。皇后下旨传召这些小姐们进宫就是为了陪伴开导萧如意，此时正主已经落座，各家小姐也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礼物都是次要的，目的都是为了劝道萧如意振作起来。可惜这些大道理萧如意在宫里都已经听到耳朵生茧，要有用还能有今天这一出？萧如意不想浪费皇后好心，硬打起精神跟几个小姐聊了一会儿，却都浅尝辄止。

俞筱见几个公府小姐先后失败，心思一动，突然哀声说道：“公主殿下如此伤心，倒让我也想起我那早逝的姑父，至亲离世，这悲痛真让人摧心折肺。”

萧如意闻声看过去，问道：“你也有亲人离世？”俞筱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一副伤心哀愁的模样，说道：“月前小女姑父才走，我那表妹自幼被祖母接到京中教养，与我一起长大，得知消息时硬生生哭晕了过去，今日见到公主，又想起我那苦命的妹妹，不由得，有些伤感。”

萧如意闻言想起了自己母妃离世时候的情景，眼眶一红，又要落泪，却突然听到有人说道：“俞小姐哭不出来就哭不出来吧，可别逼坏了自己。”

“秦熙雯，你什么意思！”俞筱一顿，咬牙说道。萧如意也看过去，说道：“秦熙雯？我知道你，你是德妃娘娘家的姐姐。”秦熙雯对萧如意笑了笑，然后转头看向俞筱，说道：“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你姑父月前才走，你不在家守孝，今儿跑这儿来干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小姐看俞筱的神色都有些不对。亲姑父才走一个月，连白麻都不带一个就花枝招展地进宫里来。虽说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可你不仅不把这事儿藏在心里，还拿着这事儿当幌子就有点过分了。

萧如意眉头一皱，看向俞筱。俞筱为了进宫是精心打扮过的，身上穿的带的全是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就说那根坠着红宝石的赤金长簪，就是许夫人这些年置办的压箱底的好物。放在平日里还没什么，可萧如意刚被俞筱勾起了心中悲痛，再看俞筱这个人，就哪儿哪儿都不舒坦了。

“这位姐姐心宽，姑父刚走就能忘却伤痛，如意真是万万比不上。”萧如意神色淡淡地说道，俞筱不敢接话，傻子都能看出来十公主对她是不满了。俞筱看向秦熙雯，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她。

“公主可听过三生石？”秦熙雯对着俞筱懒洋洋一笑，然后说道。萧如意看上去兴致不高，还是回道：“那是什么？”

秦熙雯徐徐说道：“都是乡间野话，本来上不得台面，可惜我素来不爱读书，如今也只能捡些杂谈说给公主听，公主就当听个乐吧。”萧如意看着秦熙雯点点头，秦熙雯继续道：“传说人死之后，魂归地府，走过奈何桥，饮过孟婆汤，便忘却前尘干净而来清静而去，入轮回开始下一世。”

“奈何桥头有一块神石，名曰三生石。每个要过奈何桥的亡魂上桥之前，都要照一照三生石，石头上会照出他们在尘世最牵挂的人。若有留恋尘世者，误了过桥的时辰，就只能长留地府，再无法投胎转世了。”秦熙雯语音一顿，萧如意听入了神，眼泪落了满脸却还不自知。

秦熙雯起身走到萧如意面前，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手帕，轻轻将萧如意脸上的泪水擦掉，柔声说道：“淑妃娘娘最疼爱公主，公主如今还不振作，若娘娘在三生石上看到公主日日以泪洗面，让她怎么放心离去呢？”

“母妃……母妃……”萧如意握住秦熙雯的手，哽咽道。秦熙雯说道：“逝者已矣，公主难道不想让娘娘走得安心吗？娘娘一生和善，想必下一世也一定富贵荣华，公主要让娘娘长留桥头牵挂于你吗？”

萧如意连连摇头，秦熙雯在家中是长姐，照顾幼妹是常事，此时见萧如意哭得可怜，便轻轻揽着她，哄道：“哭吧，哭完了这一遭，明日就要打起精神来，皇上皇后一心挂念着公主，淑妃娘娘也等着看公主再展笑颜，公主能做到的，对吗？”

萧如意将头埋进秦熙雯怀里，不住点头，应道：“我可以……我可以……”

在场众人见状都明白这次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有些心软的小姐也被勾着开始抹泪。唯有俞筱，瞪着秦熙雯的背影，手里的锦帕都被绞得不成样子。

杭州，慕府。

慕晴泠将厚厚一本账册放下，她面前的桌面上已经摞了高高一叠账本，全是慕家的产业。一旁的锦盒里，还放着散开的地契房契。慕家历代经营，除了杭州这边的商铺良田，还有置办在京城那边的庄子。

慕晴泠揉了揉额头，长舒一口气对慕正说道：“总算是看完了，杭州这边的庄子我准备让你给我看着。如今父亲已去，我再常住巡抚官邸就有些不相宜了，我打算择日搬家，等搬到新府之后，每季出息就让他们送到那儿去。”

慕正躬身道：“小姐折煞我了，我在慕府几十年，小姐就让我跟着您进京吧！”慕晴泠扶起慕正，让他在一旁坐下，说道：“正伯，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就不瞒你，外祖母虽然宠我，可到底那是俞家，我进京，带个管家算什么？不止你，慕府的下人除了一直跟着我的几个丫鬟，我都不准备带回去。”

见慕正还要说什么，慕晴泠打断他，说道：“我知你担心什么，可就算你们全都跟着去又有什么用呢？再者父亲生前就已将大半家业都挪到了杭州，他老人家是打算致仕之后就长居于此的，我难道还把这万贯家业再挪回去？”

“您老身体硬朗，留在这里，帮我看着慕家的东西，我放心。我留在这里的都是慕家的根，这些东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明白吗？”慕晴泠看着慕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