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且
作者:九九野马 | 分类:现言 | 字数:82.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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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狗娃
没过一会儿,其他孩子陆陆续续都来了,不过他们没有进来里屋,而是抱着小马扎站在外面,看着崭新的三张课桌椅眼神放光。
狗剩跟同学嘚瑟:“好看吧,可平了,一点毛刺都没有。”
丫丫反问:“咋就仨?老师让谁坐?”
狗剩抬起下巴特别臭屁的回答:“当然是我们男娃了。”
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连这一代孩子都深受影响。
顾且撩起屋帘走出来,笑着安慰女孩们:“别听狗剩胡说,每个人都有,等会儿就送来。”
很难想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几张廉价课桌能让孩子们如此开心,一只只小手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像是把那些木头当成宝贝。
年龄最小的屎女站直了还没桌子高,因着身材矮小挤不进去,来回转圈地看。
顾且把她抱起来,那么小那么瘦,重量就像是个洋娃娃。
她问:“屎女,你怎么这么瘦?没有好好吃饭吗?”
小女孩只有三岁半,吐字囫囵不清,稍大些的丫丫替她回答:“陶老师,屎女家没大人,去年冬天她奶没了。”
“……那她爸妈呢?”
“她爸在栏子里,她妈回家了。”
“什么?”顾且有些理解不了,栏子是什么地方?她妈回家又是回的哪个家?没有大人照顾,屎女吃什么喝什么?
这时,刚刚离开的狗娃返回来了,气喘吁吁地拿出一个红塑料袋,打开一看,全是折了半截的铅笔。
“陶老师,这是我赶集的时候捡回来的铅笔,你给娃娃们用吧。”
铅笔都是新的,只不过被外力折断大小不一,想来是摊主知道卖不了所以丢了。
她接过来道了声谢,抬头问道:“狗娃,栏子是什么地方?”
“监狱啊,我们这儿管监狱叫栏子。”
“那屎女她妈去哪儿了?”
“这……陶老师,咱出去说吧,娃娃们听见不好。”
“嗯。”
两人走出教室来到操场,这个时间太阳不烈,照在身上有种暖烘烘的感觉,不过再暖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她听到的事实,震撼又无奈。
如同张峰说的那样,城隍村有一段人神共愤的黑历史。
很多年前,周围数百里遭遇一场大旱,整整四年没有下过雨,颗粒无收。城隍村的人脑袋灵光,效仿古时开起了赌档,一跃成为十里八乡最富裕的村子。
后来县里出手掀了赌档,抓走一大批人,而这批人几乎涵盖整个村子的主要劳动力。
法大于情,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女人。
四年干旱日子……或者说四年开赌生活,养成了很多人不劳而获的习惯,于是,没有赌档的城隍村又走了一条歪门邪道——买卖妇女。
村里的女人嫁的嫁卖的卖,等到卖的差不多了,那群劳改的村民也出狱了,各家大人开始想办法给儿子买老婆。
十里八村都知道城隍村这点丑事,没人愿意把姑娘嫁过来。
周围村子不愿意那就去远处找,县里、市里、还有大城市都成为新的目标,买卖变成拐卖,由此诞生一批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再后来,大家把拐卖当成营生,不止拐女人,还拐起了孩子,为黑历史再添一笔重墨。
狗娃说他小时候不懂买老婆违法,只知道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买来的老婆,有时拐来漂亮的还要摆酒庆祝,根本不会偷偷摸摸。
前几年,屎女妈被人拐来的时候也大肆庆祝了一番,但是谁都没想到人家是官家小姐,市里下来人明察暗访,弄清情况后展开救援,直接把城隍村一锅端。
就这样,上次劳改的人二进宫,被拐来的女人们也各自回了家,整个城隍村“萧条”至此。
听完狗娃的话,顾且忍不住问道:“那些女人走的时候不要孩子吗?”
狗娃失落地叹了口气:“也不是都不要,有的人舍不得娃,大盖帽来解救的时候连娃一起带走了,屋里那些就是剩下的,爹进了栏子,娘回了城,只能跟着家里老人生活。”
顾且回头看着教室门,心里无比感叹:十四个孩子啊,没有一个享受过父爱母爱,他们本该是阳光下的花朵,却被迫经历世间冷暖……加上阿昭,十五个。
恰好看到狗剩给屎女喂馍馍,脑袋轰的一下反应过来,朝着面前的青年小声问道:“你家里……也是这样吗?”
狗娃点点头,挤出一抹特别无奈的笑容:“差不多吧,我妈是嫁过来的,二十年前就没了,我跟着我姥长大。狗剩他妈是买来的,回城的时候不要狗剩,我就养着了。”
兄弟俩是同父异母。
上课时间已经到了,女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任由心底酸楚蔓延全身。
她觉得浑身遍布一种无力感,更觉得这个世界忽然之间多了数不清的黑暗。
城隍村罔顾法纪屡教不改固然可恨,可这些孩子又有什么错?
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孩子们齐刷刷望向声源,丫丫反应快些,对着门外大喊:“陶老师,你屋里有人唱歌。”
顾且回过神,抬腿向里屋走去,拿起手机一看,是秦莹莹。
这么快?仅仅一个来小时,这么快就打听到了?
“喂,莹莹。”
“陶夏,我刚帮你问了,沪上有几家专业的植物人康复中心,他们有很多促醒方案,但是不保证病人一定会醒。”
“费用呢?”
“厄……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的消费观,反正对我来说挺贵的,最便宜的三万。”
“三万一年?治疗和护理全包吗?”
“做梦呢?想什么好事!”秦莹莹忍不住讽刺几句,接着说道:“三万一个月,包括普通护理和床位费,至于治疗和特殊护理另算。我爸说植物人最费钱的就是特殊护理,随便一次按摩都要好几千,还不能中断……”
秦莹莹吧啦吧啦说了很多,大概意思就是她爸是搞医学研究的,建议这边做好心理准备——治,需要很多钱,类似无底洞;不治,在家勤按摩勤擦洗就好,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别考虑去医院了。
顾且一直没有吭声,从得知三万块一个月的时候便明白,文具店老板娘是治不起的,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是治不起的。
秦莹莹用几千块一瓶的护肤品,爸爸是医生,妈妈是商人,这样殷实的家境都用“贵”来形容,可想而知唤醒一个植物人需要多少代价。
她向对方道谢,借口该上课了挂断电话,再次沉默。
外屋的清脆童声忽然安静下来,屎女撩起门帘一角探进个小脑袋:“老师,桌桌。”
顾且蹲下身子为她拂掉嘴角馍渣:“桌桌怎么了?”
“外面……好多桌桌。”
阿昭领着家具城的搬运工回来了。
人力三轮车并不大,十二套课桌椅像小山一样压在上面,搬运工在前面骑,阿昭在后面推。
孩子们兴奋地围着三轮蹦蹦跳跳,纯真稚嫩的笑脸让搬运工深受感染,主动提出免除这一趟运费,还帮忙卸货搬货。
十五套课桌将外屋摆得满满当当,像个教室了。
顾且不想人家白出力,拿出一百块硬塞过去:“师傅,这是咱们说好的运费,你收着。”
“算了算了,这才八点半,不耽误我干活,娃娃们瘦成这个样子得多补补。”
“那好吧,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把里屋那块黑板移出来?”
“行,小事。”
搬运工和阿昭进去卸黑板,顾且则走到三轮车边拿起人家的工具包,悄悄塞了一百块钱。
教室成型了,搬运工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完也走了,似乎还未发现工具包里的钱。
她让孩子们按照身高站成一排,毫无疑问,阿昭是最后一个,无论身高还是长相,阿昭根本不像学生,倒像是监督学生的老师。
个子低的坐前面,个子高的坐后面,坐好之后开始分发课本铅笔,一个不落,一个不少。
上午两节课,一节学拼音,一节学算数。
十一点半左右,准备放学了。
“大家喜欢学习吗?”
台下异口同声回答“喜欢”。
“明天是周末,我们放假两天,你们回家跟父母……”忽然想起孩子们的家庭情况,赶忙改口:“你们回家跟大人商量一下,从下周一开始中午就不回去了,在老师这里吃午饭睡午觉,等下午上完课再回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
或许是见到新的学习环境很开心,孩子们没像昨天那样说自己要放牛放羊,纷纷精神抖擞底气十足,让人感到充满力量。
学生们走了,阿昭小心翼翼挪桌子,为外屋腾出一条过道,挪到最前面的时候,意外发现屎女蹲在桌子下面没走。
顾且也看到了她,温柔问道:“屎女,你不想一个人回家是吗?出来跟老师一起吃饭吧。”
小女孩睁着大眼睛轻轻摇头,费力吐出几个字:“炕上、有妖精!怕怕!”
妖精?
她想,可能是屎女奶奶过去总讲迷信的故事,导致小女孩情绪紧张胡言乱语,刚想说些什么安慰的时候,门外走进一个中年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