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作为一只脚踏进黄土的老朽，他可以不想。但太子南木铮却不能。

他一眼不错紧紧盯着南木府、坤宁宫、西南樊家和辽北颜家，以及都城各个错综复杂的脉络。

南木夫人的图谋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不怕。他只怕最后这紧要关头，会闯出什么他不曾察觉的危机来。

很快，年节随着北风夹雪而来。

今冬的落雪尤其多。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熬不过这个寒冬。但是他却安安生生地熬到了元宵节。

腊月二十这天，发配岭南的何家踏上远行之路。皇后有心求情，但想到昔日那些交好的世家下狱或株连九族的，皇后又觉得何家幸运。

何家还是皇帝母族呢！想来皇帝已是格外开恩了。

二十八这天南木夫人进宫见过皇后，说万事已妥，要皇后尽力稳住皇帝。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至于是什么东风，皇后不知道。南木夫人也没说。

跨年这两天，皇后翘首盼着已有几日未曾进宫的南木夫人趁着节气带皇孙们来觐见。

可是，身为庶人的南木府自然没有这样的荣宠。但有皇后的令牌在，任谁也不敢阻拦。但三十和初一这种普天同庆的日子，南木府那边毫无动静。

皇后的心一日比一日重。过大年这种欢喜的日子，她的眉头皱的都能夹住一根筷子。

她派去南木府的人来回话说南木府一切如常，只让皇后不要挂念。本来这种事情该最信重的红芷和竹安去的，可是她们也老了，腿脚不如年轻人利索，叶黎安也不好意思叫她们去。

身旁的皇帝看她心思不宁，尽力撑着还算精神的身子逗她说话。皇后看他说几句便要停下来歇口气，终于有些不忍心，跟他讲起往事。

这几天不知怎的，皇帝十分喜欢扯着皇后聊以前的事儿。即使是无关紧要的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能让他双眼闪烁光芒。

他每一日都要召见故人。从他的一双弟妹，到后宫的嫔妃，再到朝臣，甚至是故人之子。皇帝都愿意叫来说说话吃顿饭。

元宵节这天下午，久等不见南木夫人而心神不宁的皇后始终不放心南木府的情况，只好派竹安前去询问。

竹安常年游走于宫内外，宫外事宜向来是竹安去的多。

临近天光将收之时，竹安身边的坤宁宫侍女带着原班人马回宫复命。

叶黎安一看，只有竹安和竹安从大司宫府带来的贴身婢子不在其内，忙问其由。

那坤宁宫侍女回道：“大司宫府上不知何事，有人来请了司宫夫人回府。夫人说了，她去看一眼，若无事马上回宫；若有事耽搁，明日开宫门之时必定差人给娘娘回话。”

皇后点点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忙问南木府情况。

那侍女又说：“南木夫人在府中庶务缠身，又想着要给小公子们办个热热闹闹的节庆，是以没有进宫探望。南木夫人还让奴婢传话请罪呢！”

“嗨～请什么罪啊？这孩子心就是细。”

皇后放了大半个心，但又觉得南木夫人在眼下忙碌于府中事务着实奇怪，追问了两句。那侍女踌躇些许才开口：“南木夫人说，这毕竟是第一个————在南木府过的第一个年，得过得热热闹闹的，才不会让小公子们有空闲感到失落。”

皇后听明白那侍女欲言又止的意思。

是啊！这是昊儿去后第一个新年呢。是得让孩子们好好热闹热闹，才不会让他们想念父亲。

叶黎安心痛的落下泪来，怨自己怎么只想着让南木夫人带着孩子们来看自己这老妇。真是自私！

想到这里，她余下的小半颗心也落回肚子里。

入夜，都城中华灯璀璨，恍如白昼。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传上城墙，将高站在城墙俯瞰万民的皇室都感染了。

众人簇拥着南木笙，陪他看国泰民安之景。

皇后和文贵妃一左一右搀扶着皇帝，太子在侧与大着肚子的太子妃相携陪伴。

皇帝看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坐到早已放置好的上座。坐在此处一样可以一览无余。

皇帝携皇后高坐在上首，文贵妃和太子坐在次位，城下的表演和远处的烟花。

皇上一直牵着叶黎安的手，忽的微微侧头来问：“皇后！此生如何？”

皇后借口喧闹声大，未曾听清。

没想到皇帝侧身靠过来，又问：“朕问你，此生如何？”

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皇后认真看了看精神倍佳的皇帝，心中想着他的身体好像愈发的好了，不禁为南木夫人的计划和南木府的安危担忧起来。

皇帝执着地等着她的答复，皇后转了好多心思，才不管不顾道：“昊儿若是还在，自是最好的一生。”

皇帝神色一僵，垂下眼皮，不知是失落还是悲伤。

皇后又想到南木夫人的嘱咐，心想反正他第二日不会记得，正好用来让他开怀，便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吗？下辈子我们一定会再走到一起的，昊儿还会再来。我们和这一世一样，成为皇帝皇后，成为一家人。”

第177章 皇帝驾崩

皇帝惊喜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看她说得真诚，点点头道：“皇后心善，多谢你安慰朕了。”

皇后却较起真来，脖颈一仰，固执道：“不是的。下辈子真的会这样的。这个世界是无限的轮回。每个人都会重复出现无数次，同样的事情都会发生无数次。”

“哈哈哈，有趣。那朕怎么不记得谁重复出现呢？”

“真的。否则，你想想你的父亲和裕王。”说到此处，叶黎安顿了顿，看到皇帝疑惑的表情，才继续道：“我之前也告诉过你。像你生父和裕王啊、你祖父和你啊、你母亲和洛行之之妻啊、洛行之这个人和你养父啊、……”

皇帝脸上没了笑意，困惑的神情转变成凝重和震惊。

叶黎安满意道：“唉～不用害怕。没事的。我已经告诉你两次。每次都是睡一觉过一夜，你就会忘了。不用觉得太离谱，等明天你就都不记得了。”

咚～

亥时一到，最绚烂的烟花绽放在皇城墙脚下。惊呼欢悦之声此起彼伏，孩童吓哭的声音、男子哈哈大笑的声音、娇娘细细的惊诧声，……全都混杂在一起，传上城墙。

但这一切外界的声音，全都被屏蔽开来。南木笙的脑海中犹如暴风骤雨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将他一生的认知和经验都在颠覆中。

这比接受深爱的妻子已是异世之魂更让他难以接受。

叶黎安看了一眼眼神无焦陷进思绪的皇帝，走到城墙边欣赏绽放在空中的朵朵烟花。

南木笙此生最后一眼便是绚烂的烟花下微仰欣赏的女子背影。女子身穿厚重繁复的皇后宫服，肩上披着一条白狐皮披风。仍然倩丽、仍然让他心动。

他眼露欣赏，心怀震动。最后一丝想法便是：此生足矣！来世————来世，若真如皇后所说，世界轮回，生生循环，那便不来了吧。还请天神奶奶赐恩，将朕放出这个牢笼。皇后！朕不想再来了，我们世外再见！

烟花终于放完，万民跪拜，南木笙端坐于上首。

皇后坐在侧边，太子跪在皇帝跟前，大家久久等不到皇帝回应。

皇后侧头看过去，皇帝的坐姿与平时一般无二。

久等不是办法，尤其太子妃大着肚子，也不好长跪不起。太子硬着头皮，上前搭话，还是没有回应。凑近一看，发现老皇帝已经闭了眼。

太子跪下来，呜呼哀哉地痛哭不已，众人才知陛下依然崩逝。

叶黎安还侧着身子，一动不动。

她没想到刚刚还精神焕发的皇帝，竟然说没就没了。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忽觉脸上凉凉的，一摸才知是眼泪跑了出来，哒哒哒的滴在她华贵的锦袍上。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秒起，南木笙便爱恋守护着她。她早已对南木笙的存在习以为常。即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她从没想过南木笙有一天真的会离开她。

可是，如今竟已成真。

叶黎安脑子空空的，没了对他的怨恨，没了对他的愤怒，没了对以后的担忧，只有对他的思念。

他刚走不过几分钟，她已然开始思念起来。

陪在身边的红芷，数次开口轻唤，直至轻轻推了两下，叶黎安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却发现满脸泪痕的红芷眼中还有愤怒。

但叶黎安没有时间询问，因为她发现众奴仆正抬了南木笙的尸体下城楼，已然走下了台阶。太子和文贵妃亦步亦趋地跟着。

叶黎安拖着繁重的后服，奔向南木笙。

刚跑到台阶处，就有人出现拦住她去路，却不言语。

叶黎安急喊：“让开！”

喊出来的声音却像是别人的，尖利又刺耳。

那人弓着身子开口道：“皇后娘娘恕罪！太子殿下说了，皇后娘娘太过伤怀，不如回坤宁宫歇息。等大礼之时再来。”

叶黎安的耳中全是嗡嗡嗡的声音，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焦急而慌乱地喊道：“我还没跟他告别！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等等我！我要去————”

那人却一步都不肯动。

刚刚红芷看到太子未经皇后允许便开始自作主张地张罗起来，本就心怀怒气。如今看到王立春竟敢拦着皇后娘娘的去路，气不打一处来。而此时，太子和文贵妃已跟着皇帝尸身快要走下城墙。

文贵妃呜呜呜地哭着，太子扶着文贵妃，口中呼喊着“父皇”之类的。太子妃扶着身穿东宫后妃服饰的女子，看了皇后一眼，便挺着大肚子，跟太子下了城墙。

跪着的百官，太子开口平身，自成两列缓缓往两边台阶移动。连最古板的守旧者、最守礼的元老重臣、最忠心南木笙的官员都未曾向叶黎安提供任何帮助。连一两句制止王立春的场面话都不曾说过。

有的看一两眼这边的动静，有的连看都不看低头匆匆而过，有的抬起头颅跨着大步经过这片热闹，各自去向他们新的明天。

皇后只能像个孤苦无依的孩童被遗落在喧闹的大街般无助、绝望、慌乱，口中喃喃着：“我还没跟他道别”、“求求你了，让我跟他说一句话就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吧”、“我只是想要跟他说再见啊”，……。

红芷看王立春油盐不进，呵斥几声，最后忍无可忍地上前怒扇了他一耳光。

啪！

一声脆响，终于让周围的人看过来。

但王立春生生受了这一掌，脚步却不肯动半分。

红芷还要动手，甚至都想要好好跟这小子打一架算了。虽然自己腿脚也老了，不一定打得过，但缠住了他和他身后的喽啰，皇后可能有空隙跑过去见到皇帝最后一面。

红芷刚要动起手，前面的队伍停下来，一个人逆着人流跑上来，皇后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皇后娘娘！您怎么站在这儿？走吧！随着陛下回到庆天殿，后面还要商谈陛下的大典呢。”

是飞星！

皇后看着飞星冻得通红的脸上仍未干涸地泪痕，从刚刚开始飘忽不定的心似是有了着落，忙拖着裙子往前跑去。

王立春还要再拦，却被飞星手下的内官拦下了。

叶黎安挤过人群终于走到皇帝身边。被太子搀扶着伤心欲绝的文贵妃，看到皇后赶来，忽的有了力气，上前握住皇帝的手，哭号不休。

叶黎安没有办法，只得走到另一侧握着皇帝尚有余温的手泪流不止。

他的手明明还有温度。这一定不是真的。

叶黎安感到这一切太过虚幻，根本不像真的。

太子开口：“走吧！”

“慢着！”飞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看着显然有些不悦地太子道：“殿下，陛下魂魄可刚离体。如今可能正眼睁睁瞧着这一切呢。”

此时南木笙的尸身被四名内官抬着站在城墙楼梯转弯处的平台，两边各有皇后和文贵妃握着皇帝的手。

飞星大司宫站在皇帝尸身之侧，在平台之上比高出两级台阶的太子矮了不少。可能是视觉上的压迫，也或许是皇帝驾崩龙气移位到了太子身上，南木铮对周围人的压迫感正迅速四散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