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手机阅读

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第153章 故人·戏·重逢

书名: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字数:2335 更新时间:2025-02-01 02:08:59

隆冬时节,相较于北平的干冷,上海的湿冷更是惹人难熬。张怀瑾忙于操持入冬之后的皮草生意,平日里很少回公馆,更多时候衣食住行都在公司里。江未已有时会顶着柳絮似的风给张怀瑾送饭和换洗的衣服,但二人见面的次数很少,很多时候张怀瑾都不在。

很多时候都是江未已独自在家,日子一长,她忽觉无事可做。

从前在晚梨戏园,她可算是个大忙人,一面要做戏院的头号监工,一面还要披着梨花白的壳子刀口舔血。虽说每日奔波在风里雨里,对她而言却乐得自在。

可现如今她甚至能闲得拿起书来了。她愈来愈有种被豢养在金丝笼里的感觉,这种感觉着实令她别扭得很。

这天夜里,她横竖都睡不着,于是披上一件长大衣独自走到小阳台,点烟。

看着万家灯火,她蓦然想起蒋云山的信来。

计算着时间,他们估计已经到了陕北了吧。

看着指尖的烟缓缓燃尽,屋内忽然传来遥远的电话铃声,音符在空旷的小白楼里乱飘,饶人心惊。

她循着声音下了楼,到客厅接起电话。

电话应该是自电话亭打来的,那头很吵,有铛铛车的鸣笛声,鱼鳞剐蹭掌心似的碎语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喂?”江未已试探性地说。

“我找到江晚舟了。”

指尖的烟落到地毯上,江未已头顶炸开一阵酸麻,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这个名字,太久没听到过了……

商老板声音哑然:“我在日租界的远东第一厅,你过来吧,注意安全。”

电话被挂断,将江未已的神经也一并挂断。

日租界……远东第一厅……

江未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张公馆的,也不记得是如何搭上了开往日租界的车,直到过租界关口时微微摇下车窗,从黄浦江上吹来的微凉的风才令她忽然清醒过来。

过了关口,世界都变了。

变的是铺天盖地的太阳旗,大街小巷巡逻的官兵。不变的是香鬓俪影,灯红酒绿。

江未已紧了紧领口在大街上匆匆走着,右手下意识捂住腰间的枪,直奔远东第一厅。

江未已对远东第一厅有所耳闻,同百乐门舞厅一样,远东第一厅也是一个综合性娱乐会所。这所舞厅主要接待的是日本军官,尤其的,日本高级军官。

江未已躲过一辆黄包车,铛铛车从面前缓缓走过,视线上移,远东第一厅的霓虹灯牌匾逐渐映入眼帘。

她很快在不远处的红褐色电话亭里看到了商老板,商老板夹着一支烟倚在电话亭边上,眼眸低垂,周身隐匿在红绿色阴翳中。

商老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扔掉烟头朝她款款走来。

二人碰了面,江未已看向远东第一厅:“他在里面?”

商老板点头:“有一批货要跟日本人来往,谈生意时遇到的。”

江未已垂了眼眸。

二人缓缓向远东第一厅走进,舞厅内飘扬出蹦擦擦的旋律与爵士乐,门口穿着燕尾服的迎宾们恭敬地对二人弯了腰,商老板一只脚跨进舞厅,身后的江未已却不动了。

舞厅的摩登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浪头带板,大擦小擦,快板三弦。舞台上裙摆翩飞,流苏鞋踩着台步,靠背旗子迎风飞舞,红缨花枪对碰。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江未已刷地流下了泪。

江晚舟的戏腔她怎会不认得?舞厅里飘来的声音像是从尘封的记忆中渡出来似的,她剧烈翕动着肩膀,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呜咽,喉间撕裂出只有濒死的小兽才能发出的呜鸣声。

两侧迎宾的侍者都被她吓了一跳,忙上前询问她怎么了。

商老板揽住她向下坠的身子,却听江未已不住地跟着哼道:“上啊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都只为那安王贼战表进,打一通连环战表要争乾坤……”

“宋王爷传下来一道圣旨,众啊众武将,跨呀跨战马,各执兵刃,一个个到校场比武夺帅印……”

商老板蓦地红了眼眶。

江未已最后几乎是嘶哑着唱,戏唱完时,她早已是个泪人了。

商老板扶着她走到一边,从怀中掏出绢子替她抹泪。

“我就不带你进去了,他不想见你,换句话说,他不想让你看见。”

二人走进一家咖啡店,临窗坐下,商老板方才对她解释始末。

“你方才肯定在想,为何江晚舟活着却不来寻你,为何他会在日租界,为何他要给日本人唱戏。”

商老板搅着咖啡,一眼看穿江未已的心思。

江未已说:“其实方才你给我来电话的时候我便有了猜疑,他既然活着,便必然是在日本人手底下活着,只有这样,他才能活着。”

商老板却蓦然问:“你知道林砚生么?”

江未已一愣。

林砚生?好熟悉的名字。

她想起上次去商公馆寻商老板时,和商岁安看的报纸里有过此人的头条,她当初还惋惜林砚生天赏的好嗓子,却要给敌人做戏。

如今商老板一提,江未已心中有了预兆。

“他,便是江晚舟。”

饶是已经有了准备,江未已还是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那个被世人唾骂的亡国奴戏子林砚生,竟然是江晚舟!

“他跟我说,当初日军带走他便是要他唱戏,他也试过求死,却失败了。有个高级军官很是中意他,他也因此活着,被带到了租界。”

“你知道的,在敌人手底下活着,你只能跪。”

“他像被豢养的金丝雀,供人玩弄,可他本是一枝梅啊!”

“到后来,他是认了,但他没有输。他学会了日语,在远东第一厅经常游走在高级军官身边,他也因此知道了不少情报,对战争,他功不可没。”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说他前半辈子都活的窝囊,这回总算能快活一会,他不后悔。但你知道他自卑到骨子里,他不想让你看到他阿谀奉承的模样。”

商老板揉了揉江未已的发端,眼波里尽是温柔。

“他希望他在你的记忆中,一直是那个温柔缱绻的书生模样。”

江未已无声地落泪,视线透过玻璃窗望向远东第一厅,绯红色的霓虹牌匾在眼中逐渐被晕开,但那人瘦削的身影,无比清晰。

二人隔着车水马龙相望,或许并没有相望。

但江未已分明看到,他笑了。

江未已暗暗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