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了一路，好容易到了商记。

商公子依旧是柳半卿刚来梁城那会儿见到的模样，懒洋洋躺在摇椅上看着书。上衣是藏蓝色盘扣衣裳，下身是一条柔软的黑色长裙，活脱脱是刚从女校里走出来的学生。

张客卿踏进商记，同商公子打了声招呼：“打扰商公子了。”

商公子眼帘一挑，书一合，枕在玉肘上的脑袋懒洋洋地偏了偏：“哟，张客卿啊，好久不见。”

她一眼神一偏，望见了张客卿身后的柳半卿，招呼道：“那人是小铃铛么？”

柳半卿方才从张客卿身后走出，商公子笑道：“我方才就觉着身形像，没想到还真是你。见到你还是几周之前了，最近生意忙，一直没时间去萍方楼听你唱戏，来日一定去好好听你唱一曲，过过戏瘾子。”

“欸！”柳半卿甜甜地应了声。

张客卿见她俩寒暄完了，便拳头抵着嘴咳嗽了声，商公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边起身边说：“差点忘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衣裳已经做好了，包你满意。”

柳半卿歪了歪头：“衣裳？”

商公子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件叠的整齐的旗袍。

商公子捧着衣服，笑着看了看柳半卿，又看了看张客卿，柳叶眉弯弯，像是看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东西：“我看啊，这衣裳不用给你张客卿了。”

她朝柳半卿走了几步，将衣裳往她手里塞去。

“给我？”柳半卿接过一副，一脸懵然地看向张客卿。

张客卿骚了骚后脑勺，点头道：“你试试，看合不合穿。”

商公子不乐意了：“我做的衣服还有不合穿的么？”

“是是是，我哪敢质疑商公子的手艺啊。”张客卿连连作揖。

在两人拌嘴的同时，柳半卿抖开了旗袍。

旗袍用的暗红丝绸料子，表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摸上去凉滑舒适，像是用针线兜住了水。样式是最近流行的无袖长裙，裙摆和领口处用金丝线绣着无名小花，高贵典雅。

柳半卿进屋换上，再出来时，小戏子已然成了大家闺秀。裸露的玉臂与旗袍的暗红形成鲜明对比，纤腰盈盈一握，丰满的乳被旗袍凹显出来，妩媚却不张扬，含蓄却不俗气，令张客卿看直了眼。

柳半卿抚平腰间的折子，在镜子前摆了摆，问：“好看吗？”

张客卿还没缓过神来，商公子笑道：“好看，你瞧瞧，张客卿的魂儿都被你勾走咯。”

张客卿悠悠转醒，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道：“好、好看。”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副手套搭一搭。”商公子转身取手套去。

柳半卿捂嘴偷笑，镜子里反射出张客卿的身影。张客卿跟她凑得很近，低着头凑到她的耳边，灼热的气息搔得她一阵发笑。

“你真好看，好看到……我想把你藏起来。”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呵气呵出来的，柳半卿只觉一阵热浪冲向头顶，心脏怦怦直跳，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来。

“时候不早了，让苏老板等急，坏的可是你的生意。”柳半卿捂着脸从他身下出来，转身便看见等候已久的商公子，老脸又是一红。

商公子手里拿着手套，无奈地笑道：“我瞧你们不是去谈生意的，而是去登记结婚的。”

“净打趣我。”柳半卿的脸一红再红，拉着张客卿的袖子急急出了商记。

商公子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摇头叹道：“我的小哥儿该怎么办哟……”

西餐厅。

柳半卿站在西餐厅门前，两旁立着一身正装的迎宾员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一时有些发憷，下意识拉住了张客卿的袖子。

张客卿将她的手拉到臂弯处挽着，打趣道：“唱戏时人山人海都没见你皱眉头，这点人就怕了？”

她低低声道：“那不一样。”

两人走入西餐厅，里头明亮安静，装修摩登，地面、沙发都是黑白拼接，组合起来像是扑克牌背面的花纹，炫目时尚。两人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落座，衣着讲究的服务员立马迎上来候着。

张客卿点菜的时候，柳半卿往四周望了望，对面的食客是一对洋人情侣，男人与女人用听不懂的语言谈笑，察觉到柳半卿的目光后用询问的眼神往她的方向看了眼，她连忙收回视线坐直身子，手一会儿撑在桌上，一会儿放在腿上，怎么放都不自在，仿佛她这双手是多长出来的。

“怎么？”张客卿点完菜，见柳半卿整个人绷得跟钢筋似的，“紧张了？”

柳半卿努力坐直身子，僵硬地点了点头：“有点儿，怕给你丢脸。”

张客卿轻笑出声：“倒不必如此，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柳半卿该答应的答应，该紧张的还是紧张。

她的手心都在微微冒汗，问张客卿：“你跟苏老板约的什么时间？”

张客卿没看表，答：“就是这个时间。”

柳半卿没起疑心，硬邦邦地坐直身子，张客卿打趣道：“你这不像是来谈生意的，而像是去见首长的。”

服务员上了正餐，柳半卿左数右数都是两份：“怎么只有两份？苏老板的呢？”

张客卿答：“在厨房候着吧。”

两人又等了几分钟，迟迟不见苏老板，柳半卿正想叫张客卿差人问问，却见张客卿已经动了刀叉，正要用餐。

“你这是做什么？！”柳半卿连忙按住他，“苏老板还没来呢！”

张客卿却是一脸淡淡然的样子：“没来就没来吧，我们先吃，总不能饿着肚子。”

他切着牛肉，介绍道：“这家西餐厅挺不错的，西式菜品都改良过，合中国人的口味。你要是吃不惯西餐，我下次就带你去中餐厅。中餐还是华达饭店做的好，特别是糖醋鱼……”

“等等！”柳半卿打断他，着急道，“苏老板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你怎一点也不知着急！”

张客卿不语，一边切肉一边看着她笑。

至此，柳半卿算是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我明白了，哪有什么苏老板啊，张老板还差不多！”

“这还不是想让你陪我吃个饭嘛。”张客卿赔笑着给她道歉，“我给你赔个不是了。”

柳半卿被气饱了，头扭向一边不想搭理他。

张客卿终于知道着急了：“真的错了，真的，你就行行好，原谅张某人一次吧？”

她这才瘪着嘴嗔怪：“你想请我吃饭，可以直接同我说，何必大张旗鼓的来这一出，惹得我干着急。”

“我若是直白地跟你说了，你就不会来了。”张客卿一脸我还不懂你的表情，“我下次会注意的。”

“还有下次？！”她一挑眉毛，眼神杀了过去。

“没了没了！”张客卿苦笑着举手投降。

柳半卿苦着脸摆弄刀叉，对面前那一盘牛排束手无措：“我也不会吃西餐啊……”

“我知道。”张客卿切完肉，把自己的那盘同柳半卿的对调过来，“我这盘才是给你吃的。”

柳半卿心里一热一颤的。

“还以为你真会带我去谈生意呢。”

张客卿笑着看她：“我怎么敢带你去谈生意！谈生意谈生意，谈的不是生意，而是命。生意里的门道可比唱戏复杂多了，乱得很，脏得很，若是带你去，能把你整个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剩。”

柳半卿心里一沉，不禁想，张家能发展成今天这样，背后该是怎样的血痕累累。

“所以啊，浮世三千，你高坐明堂就好。”

柳半卿攥着手，忽然道：“我又欠了你一次。”

张客卿笑了：“怎么又欠我？就因为我请你吃了顿饭，送了件衣服？”

柳半卿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他：“你给我讲你的过去，是信我，拿我当真朋友。你费劲心思送我衣服，请我吃饭，当初还为了我不惜大打出手，甚至是小时候带我去看灯会，送我一篮子糖葫芦。反观我，我没为你做什么，什么也帮不到你。我欠了你太多，真的太多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拜托你，需要需要我吧，不然这么多人请，我就还不清了。”

张客卿头一次见她这么认真，有些出神，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纳纳道：“这样啊……”

他坏笑道：“纵使我时刻需要你，我也会让你这辈子都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