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华璃踏入仪州侯房间。

身后，雕花大门缓缓合上。

卓妄言真不愧是“奢侈风雅”着称的仪州侯，他本人的房间，里面竟比会客的宴会厅都还要大得多。

烛火冉冉，富丽堂皇不说，厅的中央还直接做了流觞曲水、星罗棋布的大池塘。

池中淡香涌动，水面上无数玉石和珠宝铸成的荷花与莲叶，精雕细琢让人赏心悦目。池塘周围，帘帐上墨竹斑驳，随着风与灯影晃动，缓缓摇曳有如波升。

很美，也确实很有品位。

池塘旁侧长桌上，精致佳肴，玲珑剔透的葡萄美酒与酒壶。屏风上是山水画，流畅的笔画和细腻的色彩，一看就是名家之作。

卓妄言就垂袖站在流觞曲水的尽头。

四目相对。他一身朱红望着她，目色清冷，浅浅勾唇。

这是不用言语的心照不宣。

……

他们之间的一场较量，早从两人还未见面就已开始。

从宣雪蒨最初“我帮你逃走吧”的一问，就拉开了帷幕。

慕华璃最初警觉，是因为那句话实在不像是谨小慎微的宣雪蒨能说出来的话。

宣雪蒨若是真的同情她。可能会替她好好哭几场，可能会送金银细软接济她，但她毕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大小姐，并不会升起帮人逃跑的勇气。

她若是在替人带话，替谁呢？

谁有本领指使她？谁有自信在仪州的地界能从烛阴营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他们的夫人？

慕华璃没有问，因为幕后的那人是谁，实在是不难猜。

早在前来仪州之前，慕华璃就在马车里，顺口问过李青原一些仪州的情况。而如今与宣雪蒨重逢，她又从她口中得到了更多。

仪州富饶，一州门阀、世家、官员与州侯表面平和，看似没有贺兰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实际却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样波流暗涌。

在仪州，谁与谁内斗，谁和谁不一条心，卓氏、王氏、谢氏……宣雪蒨的夫家崔氏。每一族每一户，各自想要什么，该从哪里突破，慕华璃通过多方信息暗暗记录盘算着。

卓妄言的人品本就堪忧。

一个二十五岁的州侯，成日风花雪月不做正事。有抛弃过青梅竹马恋人的劣迹，还因争风吃醋屡屡置国家大义于不顾在战时背后给李青原捅刀。

一个人品如此的州侯，如今却三番五次强邀李青原见面，怎能让人不防。

至于卓妄言究竟在阴谋计划些什么——通过此人一向阴招频出、又爱在女人方面死咬不放的性子，结合宣雪蒨的那句“我帮你逃走”，还有一州山贼频出的现状。

他多半是打算对她下手。

而对她下手，借口贼人掳走，自然对他而言是最好用最干净的法子。

既然有这种怀疑，自打踏入仪州地界以后，整个烛阴营就暗中打气十二分的精神，密切注意仪州侍卫们的动向。

就连慕华璃装作与李青原如胶似漆，除了要秀给卓妄言的意图之外，也有着想要光明正大与李青原时时刻刻不分离，不给仪州任何可趁之机调虎离山分开他们的意图。

但后来慕华璃又想了想，他们毕竟是在人家地界上，有些事情防不胜防——

那么与其冒着即使严密防备，仍旧可能被掳走的风险，不如将计就计先下手为强。

烛阴营毕竟也不是神仙。

即使先下手为强，也不可能在人生地不熟的仪州地界，那么轻易就摸到拿别人死士营的老巢。那么这一切就需要来自仪州的帮手了。

慕华璃选中了崔文月。

果然如她所料，宣雪蒨口中那个“古灵精怪”、“十分上进”的小叔子，是十分懂得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的。

仪州有人如此上道，她又怎会如卓妄言所想，嫌弃崔氏小门小户，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呢？

殊不知就是因为崔氏小门小户，哪怕时至今日，卓妄言献还在掘地三尺找背叛者。根本不会想到背叛者是他啊！

在崔文月的帮助下，死士营被端，卓妄言阴谋暴露，为平息此事不得不献祭左膀右臂的宣风榆，断尾求生。

而宣风榆……

则是毫无防备，被卓妄言那日拙劣的人偶表演一激，轻易就上了当，亲自带人去抓慕华璃，自己钻进套子做了那替死鬼。

这一切看似有些儿戏，其实并不。

换成是慕华璃，她也会用差不多的办法请君入瓮。因为宣风榆就是这样的人，如此拙劣的办法，就是能够轻易拿住他。

这没有办法。

宣风榆是真的才学不凡，也有不俗武艺，也曾确实年少风流名动京城。

只不过他的才学，慕华璃知道，是日日被关在家中闭门苦读、逼出来的学富五车。他的武艺，也是不断对着木桩、对着家丁和师父练出来，全然无法与烛阴营匹敌的纸上谈兵。

他的朋友，永远只有门当户对、风姿典雅的权贵公子。他门前呼后拥，对于贩夫走卒、市井盲流，向来都是不屑一顾。甚至对于慕华璃这种常去市井街头的“野丫头”，亦是从来都皱眉看不惯。

礼部尚书府多严格，将宣风榆养成了那样一个从小高高在上、循规蹈矩的小公子。

纵然读了很多书、看似知道很多道理，但永远狭在一方天地。“阴谋诡计”、“刀光剑影”不过是白纸上面一个个故事。“路有饿殍”、“民生多艰”不过是书上的一句句口号。

虽然他一度应有尽有。

有才学，有赞誉，有地位，有样貌。一生受过的唯一的挫折，就是父亲早早离世。可他们立刻就有慕府照顾，后来又有卓氏照顾。所不能忍受的“世态炎凉”，如今想来，不过是她有点忙，照顾不周少去看了他们兄妹几次，就觉得天大的委屈。

正因为一辈子没吃过大亏，他才不会去想，自己带兵出去郊外捉人，等着他的会不会是残酷的背叛。

本该明明想到的，多么明显的陷阱。

倘若是慕华璃就想得到。

父亲从小教育她知人知面不知心，教育她除了家人谁都不能相信，甚至告诉她有些时候家人也一样要防。

终归在这世上，阿璃，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而这些被教导的一切，在慕华璃从小市井的摸爬滚打，从她后来的行万里路、在洛州的三年，在她被郁成修背叛的漫长时光中，都一一得到了反复验证。

只有自己值得相信，所以她会防备。

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也会冷静地看着，看是不是已经有人暗中磨好了刀子。

她会一直抱有防备心。

但正因为她一直抱有足够的防备心，反而更能够安心。

房内的卓妄言，一身香薰，朱红色干干净净，人在流觞曲水的尽头茶案坐着，正在沏茶。

“过来坐。”

她见状，笑眯眯上前几步。

一如此刻，她的手上戴着李青原送的红色毒针戒指，大腿上绑了匕首。可看起来却是一身浅紫色的丝裙搭配毛茸茸的白色外搭，典雅又清纯，人畜无害。

她“被绑走”的数日，听闻卓妄言日日把自己关在房中，借酒消愁。

但那只是表象。从她始终的第一天，整个仪州卓氏已经快马加鞭、飞鸽传书派人去京城商量对策。卓氏在京城的一系亲戚与宫中李太妃关系密切，老丈人又是太傅大人，如今也回了不少求情的书信给李青原，都来保他。

加上卓妄言又献祭了宣风榆，如今在这场他一手挑起的纷争之中，美美脱了身。

又重新是那个俊美如铸、纯白无瑕的仪州侯了。

玩得好一出金蝉脱壳。

踩着亲人，多么完美的洗白呢？慕华璃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忿，但同时也很清楚，对方毕竟是家大业大仪州之主，又怎么可能真的被她路过而已，就一击拉下马去。

还好，来日方长。

她款款向他走去，却在距离茶桌五步之遥停下站定，伸出手来。

“仪州侯不妨先给阿璃答应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