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冤孽，冤孽……”

宣风榆垂眸从房中退出来，随即又去向卓老夫人复命。

老太太听闻他说孙儿卓妄言依旧一蹶不振，也只长叹了一声。

“言儿被人算计成这样，若没有老身坐镇，早就被贺兰、被姓王的和姓谢的生吞活剥了。他年纪小，被家中一直保护着，从未经历过什么事，突然遭逢打击，又怎能不心灰意冷。”

“宣风榆，如今咱们仪州侯府就全靠你了。你可一定要振作，要替表兄多看着、多听着啊。”

“祖母已经老了，有今朝无明日，有心无力。万一哪天倒了，你的前程……难啊。”

“要记住，在仪州，唯有你表哥卓氏一族，才是你兄妹唯一的靠山。”

“谁要害言儿，就是害你兄妹。”

“对那种人千万不可姑息。你可一定要帮言儿啊，帮他也是帮你自己……”

宣风榆垂眸出来。

卓妄言犯了这样大事，虽然消息被尽力封锁在权贵官员之间，但民间也开始有了一些捕风捉影的说法。

而他身为卓妄言表弟，自然被归为与他一党。如今卓妄言失势，他虽是清白之身，但总觉得众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起来，多少带了些虚假的客气疏离。

反倒是一个个热火朝天去改换门庭，巴结王氏谢氏，往贺兰一伙人面前凑。

着实可恶……

但宣风榆忍住一时之气。只不动声色，暗中观察。

叛徒到底是谁？

观察了几日，他反而越发觉得，始作俑者说不定真的……并不像是李青原。

因为若说这几日中，李青原确实日日派人骚扰卓妄言，逼问慕华璃下落，还能是故意做戏。可李青原连着几日就没有一刻不是阴沉着脸色，烦躁得很，这就有些做不得假了。

尤其是宣风榆那日特意偷偷去了一趟药泉山庄，想要找寻一些真相蛛丝马迹。

结果偶遇两个小侍女聊天：

“哎，你看，几日的餐食又几乎是动也没动，镇远侯都已经连着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了。”

“还是很担心夫人安危吧，一直都找不回来，身为夫君自然心神不宁。”

“别说几日没吃好，我看他也没睡好，你看眼眶下面黑了一片。”

“哇呀呀，小瑶你真大胆，你、你竟敢盯着他的脸看呢？”

“嗯，其实嘛，你若肯认真看一下的话，镇远侯生得并不吓人呢。你下次鼓起勇气，试着认真看看就知晓了。你就想呀，他若真的像鬼一样，那么漂亮的夫人能跟他那样甜甜蜜蜜呀？”

“你这么说的话，倒也不无道理。那下回，我壮着胆子偷看几眼？小瑶你可不要骗我啊。”

“……”

无论如何，宣风榆垂眸想着，倘若一切是烛阴营自己的手笔，那么慕华璃此刻一定在十分安全的地方吃穿不愁。

李青原又何必成日那般阴沉、茶不思饭不想？

所说餐食还能骗人，但就连治他身体的药泉，自打慕华璃不见了，他也没有心思再泡过一次。

别的事倒是忙了不少。

除了命烛阴营四处找人，就是成日与王氏谢氏等仪州贵族混在一起。乌允墨玄域也一样，短短几日和同仪州侯心不齐的众多贵族飞快地沆瀣一气、打成一片。

这些贵族家中，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各色的生意与商号。但因为仪州这几年与贺兰关系不好，仪州克扣、延误贺兰物资人尽皆知，贺兰官员也经常以牙还牙找仪州众商号许多麻烦，弄得这些贵族们也颇有怨言。

只是从前，他们碍于州侯面子，也不好主动向贺兰求情。

如今可好，酒宴之上，乌允与众人推杯换盏，拍着胸脯保证：“若不是卓妄言搞出那么多幺蛾子，两州生意本来就该畅通无阻。诸位兄弟们放心，此番诸位如此用心招待，又忙里忙外帮我们寻找夫人，我乌允回去一定和君侯好好美言。没有仪州侯从中作梗，大家都是好友，自家兄弟又怎能不互相照顾？”

“乌帅说得太好了，咱们敬乌帅一个。”

“喝，喝，大家一起喝！”

“哎，说起我们那位小仪州侯啊，实在是性格乖张……我等也是想劝，劝不动啊。”

“犯了如此大错，就算卓氏老奶奶出来主持大局也难以挽回民心。将来我等必不让他再只手遮天，唉，其实之前也并非我等想护着他，实在是老州侯嘱托，也想不到他会变本加厉，一错再错……”

酒宴上，有王仲康，有谢屿泽，有其他许多仪州大户。

人人忙着与贺兰结交，个个背刺仪州侯。

宣风榆如今他看他们，简直是谁都有动机，谁都可疑。

人各为己，见风使舵。如今卓妄言身边孤立无援，除了本家卓氏，可靠之人就只剩下他与崔氏一族。这几日崔文月也忙外地私底下四处探寻慕华璃下落，试图补救被迷晕的失误，忙得很。

失踪四日，镇远侯夫人依旧杳无踪迹。

一日君侯夫人不回，烛阴营就对卓氏一族近一步的找茬。

这几日，卓氏老太为了孙子折下一辈子都没折过的腰，不知送了多少奇珍异宝、黄金白银，签了多少便宜贺兰水运陆运、商贸通行的文书合同。

但贺兰还不知足。

这日又到了围困侯府、极不耐烦，连卓老太太都快要镇不住场子地步。

“哎，冤孽，冤孽。”

她颤巍巍，喊身边侍女：“罢了。小玉，你再去问问，贺兰那边究竟还想要什么？给他们，都给他们拿去。”

“想我卓吴氏一辈子上侍公婆，下育儿女，掌管家族人人称道，末了晚节不保，生了个如此给仪州作孽的孙儿，败了我偌大家业。”

“罢了罢了，都给他们，都给！”

“我妄言从小心思单纯，哪里斗得过那群豺狼虎豹！如今都给他们，三年五年后，十年二十年，老身不在了。望他们记得今日收了仪州的东西，能养着我这没用孙儿，给他留一条路……”

眼见卓氏都被迫向贺兰服软，短短数日，各家门阀势力更是内外勾连结交，落井下石夺取权柄，整个仪州官场暗流涌动群魔乱舞。

卓氏虽有州侯之名，一时实权岌岌可危，就连人在深闺的宣雪蒨也听见了种种风声，在家坐不住了，跑来一脸担心地询问宣风榆：

“兄长，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会真的如他们所言，表兄被抓住霸占私藏了阿璃，还死活不肯还给镇远侯吧？若真如此，表兄好糊涂啊？你还不劝他早些罢手！”

宣风榆：“雪蒨，怎么连你也相信那些胡说八道？”

但怎么是胡说八道呢？

若不是夫君家里洞察敏锐，连她都差点被利用其中，成了表兄绑人的帮凶。

宣雪蒨咬了咬唇，但此话她又不敢跟哥哥说，怕他骂她蠢。

宣风榆这几日实在焦头烂额，不想同宣雪蒨多费口舌，只烦躁地想赶紧送她回马车。

一路，他都还在恼恨自己没用，这么些天探查，至今一无所获。

到底是谁走漏了计划？不是他，不是崔氏，亦不像是尤钦。可若是崔氏王氏暗中搞鬼，他们又如何会将计划知晓得那样细微，甚至摸到死士营的据点？

两人走到马车，适逢一队黑衣烛阴营将士正往侯府走，像是又去找卓老太太的麻烦，还拎着一大堆“物证”箱箧。

擦肩而过，宣风榆余光看见什么，忽然脸色一白：

“等等！”

他目眦欲裂，盯着物证之中托盘上一把弯刀，忽然劈手夺过死死盯住。

藤蔓玫瑰雕作的漂亮刀身上，有一处小小的、细微不可见缺了漆的豁口。

“……”

犹记几年前，宣风榆在京殿试，适逢有京官在宴席上，与大家展示分享了一种他弟弟千里迢迢从南边弄来的，浑身带刺的果物。

因为那果子十分的不好开，宣风榆便自告奋勇着刀去撬。最后果子是撬开了，但他的弯刀也被尖利的刺刮掉了一小层漆。

那刮痕正好刮在玫瑰图案的根茎处，给玫瑰添了一根刺。他倒是觉得独特。

而这一把，被说成掉落在药泉山庄贼人的刀，玫瑰根茎处一条银色划痕雪亮。

宣风榆身子晃了晃，醍醐灌顶。

关于君侯夫人被绑架怎会最终查到仪州侯府之事，烛阴营的整个说法一直十分的无懈可击——

正因为“贼人”在现场掉落了仪州侍卫才会有的弯刀，他们才会怀疑到内鬼头上，从而一路机缘破了尤钦等人在城外的窝点，将他们人赃并获。

但那都是谎言，根本就没有现场掉落的弯刀，也根本没有没有贼人。

这是他的弯刀，是他带宣雪蒨去看她那次，因和烛阴营打斗争执而掉在了地上。

之后他亲眼看到是被慕华璃给偷偷捡走收了起来，如今却成了“贼人的弯刀”。

是她……

都是她！！！

什么绑架，什么失踪，一切都是她的计谋。

她还是没有变，还是像年少时一样满心算计。

刀是她给烛阴营的，一切都是她和和李青原联手栽赃仪州、栽赃他表哥的阴谋！

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会演，那么会编故事。一个失踪的迷案，直接搅得整个仪州天翻地覆。

可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贺兰与仪州一向不睦，李青原恨仪州他能够理解。

可她分明与整个仪州无冤无仇，她又为何要帮他们害卓妄言到这样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