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平龙华军使府之中一片寂静，就连风吹落叶的声音都变得格外轻微，好似连天地都无法打破此地的宁静一般。

其实，这并非不着实际的修辞，事实本就应该如此。

无他，只因这座并不算得上豪贵的府邸的主人叫作裴旻，天下无敌的那个剑圣裴旻。

“咳咳……”

一声急促的咳嗽突然响起，打破了此时此地的宁静。

那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时间的刀子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无数的痕迹，风霜染白了她的头发。

哪怕既不是修士，也不是大夫，看到老妇人的模样也能够对其寿命将尽之事一目了然。

“母亲。”

被天下修士侍奉为神明，更被所有剑修视之为山巅的裴旻似乎一直守在门外，几乎是听到老妇人咳嗽的下一刻，他就跑进屋内，来到了老妇人的身旁。

“旻……我儿，你军务繁忙，还应多多休息，怎地夜深还不睡去？”

老妇人看到裴旻突然出现，动作猛然一顿，而后就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一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说着，一边将右手不动声色地藏到了身后。

只是，老妇人的动作又如何能够瞒得过天下无敌的裴旻呢？

哪怕是天上神明如雨下的遮天神通，也难以逃过裴旻的那一双锐利的双眼。

“没什么，只是孩儿一时睡不着，担心母亲的身体就来看看。”

裴旻摇了摇头说道。

他虽然看到了母亲遮遮掩掩的动作，但是他没有出言揭穿，那是连他都无法改变的现实。

裴旻母亲藏在身后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手帕罢了，只不过那块手帕之上有着如同梅花一般的殷红血迹。

是的，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桥段，也是千百万年来人族无法逃避的宿命——寿元将尽所带来的死亡。

老妇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大到能活到如今的岁数在那个年代已经算得上是万中无一的高寿。

裴旻和老妇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只是裴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设身处之饶是自己那千锤百炼的坚固道心也会发出悲鸣。

裴旻一生无妻无嗣，唯独钟爱剑道。

只是，他已登顶人间剑道数十载，身前身后俱无人，高处不胜寒之苦又岂是说说而已？

照理说，以裴旻的能力，他早就该登仙成神，以追求剑道的尽头去了，又何苦死死占据天下第一的位置与天下超过半数的剑道气运不肯放手呢？

原因很简单也听起来有些自私，圣人曾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裴旻觉得这句话说的很对。

所以，裴旻为了陪伴在自己母亲的身边，足足在人间多停滞了几十年。

若是这个理由被外人知晓，或许裴旻天下无敌的剑圣威名会就此荡然无存，但是裴旻并不在乎他人的目光。

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想做些什么事，想成为怎么样的人，应该由自己来做决定。

再者说，就算自己身处人间，也能为这天下多做些什么。

裴旻有这样的自信，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斩杀白虎化身，阻止过激的周知命，坐镇中原修仙界数十年……有些事情只有他能够做到。

花费数十年的时间寻找藏匿起来的白虎人间化身将其斩杀，这使得天界的算计不得不做改变。

要知道，若非裴旻先一步找上白虎人间化身将其斩杀，找上李白的四象人间化身就不会是青龙人间化身，而是白虎人间化身了。

白虎主杀伐，身染戮毒，再加上李白太白金星转世之身的身份，李白的下场可想而知，人间的未来可想而知。

天界机关算尽，李白的命运本已成定局，就连周知命联手张果与裴旻的大道之争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却偏偏算漏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第一是他们还是低估了裴旻这天下第一的含金量，就算是张果与周知命这样的绝世大能联手，有心算无心之下还是不敌裴旻的剑术。

第二就是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情感的力量，又或者说是低估了李客作为父亲对李白的爱。

神明看人，如同人看蝼蚁。

人看蝼蚁是不会去猜测蝼蚁在想些什么的，而神明看人也是亦然。

神明不屑于去理解人的情感，也不可能理解得了人的情感，这就为他们在玄武湖上的那一场失败埋下了伏笔。

有因必有果，前因种后果。

正如此前神明算计周知命一般，难道周知命不知道他那一生就是一场神明用来对付裴旻的阳谋吗？

不，他知道。

他明知道自己会死，但是他还是想要去试试，既为了曾经的理想，也为了师门的血仇。

这就是人性，是独属于人间的波澜壮阔，是所谓神明穷尽无数岁月也无法参透算尽的可能性！

而如今这样的可能性在裴旻的身上开始闪烁，当裴旻的母亲离开人世，就再也没有能够约束这柄天下第一宝剑的剑鞘了。

这一把无往不利的宝剑将会指向何方呢？在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之时都还犹未可知。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没有人想要被这一柄剑指着，哪怕是那高坐天际俯瞰人间的至高神明也是如此！

“你啊……”

老妇人摇了摇头，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里有数，轻轻拍了拍目光有些飘忽的裴旻的手说道。

“娘没事，人老了总会有这个时候，军务要紧，男儿志在四方，你还当以军务为重，天天守在娘这样一个老太婆身边算什么回事？”

老妇人轻声说道，和一般的老人一样，似乎人一旦老去就不忌惮言论生死，她对此看得很开。

像这样的对话在他们这对母子之间进行过无数次，只是裴旻明白，这样的告诫他是听一次少一次了。

裴旻没有让自己在母亲面前失态，平静地说道：

“孩儿明白，还请母亲早早休息，保重身体。”

说罢，裴旻轻身告退，只是在踏出母亲房门的那一刻，裴旻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今夜的风儿，甚是彻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