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隐瞒崔泽西的头一桩事儿。

一直秉持着‘事无不可对人言’教育她的父亲，如今，竟让她瞒着崔泽西，瞒着崔家。

她看着她睁着一双空茫的眼，静静地听着父亲讲述小叔他们‘身挟重宝，历经生死艰辛回国’之路。

听起来像是某个电影里的历险记，一行五人，险死还生，几经生死，不负所托，众望归国，仅余二人，余者皆亡！

这个故事的主角，若是别人，那她定然拍案叫绝，热泪盈眶之余，心潮澎湃向往之，并立志学其精神，一心为国，舍生忘死！

可这不是故事！

而是真实发生的事，其中的主角，还是她所熟悉的人！

一行五人中，有三人，是她的亲人！

这三人，一人亡，二人不知生死，杳无音信。

这亡者，便是崔家小叔。

也是父亲要她隐瞒崔泽西之事！

如今的崔家，一脉单传，男丁仅剩崔伯伯与崔泽西二人……

小叔与陈家小舅回国后，便不知去向，生死不知。

父亲说，没有消息，便存留一线希望，有希望便有无限可能，可静心等待。

总好过……绝望。

她看见父亲在说这句话时，眼里划过一丝沉痛，泛红的眼角，似有泪光闪烁。

那时不曾注意的细节，未想竟是透过梦境看见了。

此时的父亲还很年轻，三十九岁的年纪，正值壮年。

她目光专注地看着他，蓦然发现，父亲的鬓角竟有几缕白发，脸上疲态毕现。

她竟不知，父亲是何时有了白发？

梦中的她仍在静静地听着父亲讲述，浑然不觉。

她忍不住快步上前几步，伸手想要触碰父亲鬓边的白发，倏然醒觉，又缩回了手。

她想，这时的父亲，是否早有所觉？

商人的政治嗅觉，是极为敏锐的。

他们似乎能在某些事件发展的征兆中，通过一些蛛丝马迹预判事件发展的可能，并做出决定。

此时回想起来，父亲和崔伯伯此前的种种举动，她想，他们是有所察觉的。

那晚，她问父亲，为何不离开？他们可以去海外，可以去港岛，世界之大，何地不可去？

父亲杵着手杖，看着墙上那幅全家福，语重心长道：“故土难离！这里埋葬着我们的祖祖辈辈！我的祖父祖母，和我的父亲，他们都葬在了这里！日后，我也会埋葬在这里！”

他又说：“那些离开的，总有一日，会回来的……”

“况且，事情或许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般糟糕，总会有希望的……会好的！”

希望——

……

她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全家福。

一家六口，正襟危坐，肃穆而视的模样，透过那张黑白二色的照片，时光倒转。

她似乎看见祖父杵着手杖，转头呵斥小叔，祖母扯着祖父的袖子让他目视前方，小叔隐忍不耐又不得不站直了身子，而父亲一本正经抱着幼儿的她，母亲挽着父亲的手臂，笑得温柔端庄……

看着看着，她脸上不自觉的泛起了笑容。

直到一声恸哭打断了她的浮想。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小叔他们回了国却不见了？”

为什么？

其中的细节，父亲并未讲述，或许他也不知？

她不懂，既然回了国，又为何会生死不知？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冒死带回来的东西，又为何不上交？而是带回了叶家，藏匿了起来？

她问父亲，父亲摇头不语。

久久才吐出一句：“人鬼不知，神魔难辨……”

“……”

叶江毓怔怔地看着父亲，喃喃自语：“人鬼不知，神魔难辨……”

以前不懂的，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父亲回过神来，看着一脸迷茫的她，抬手轻抚她头顶上翘起来的呆毛，轻笑：“你就别在这儿琢磨了，回去画你的图吧……”

她低垂下双肩，抓着父亲的衣袖，轻声问：“爸爸，小叔他们，还会回来吗？”

父亲轻抚她头顶的手停顿了数秒，而后轻拍两下，目光轻柔地看了过来，直直地看向她，朝她笑了笑，目光深邃而复杂。

叶江毓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激动的上前两步，又停了下来。

只见父亲低垂下头，看着身前的她，笑道：“放心吧！他们会回来的！”

叶江毓心中疑惑，父亲他，看见她了吗？

……

自打那以后，她便开始了日夜不停地画图的日子。

父亲说，不将这些图印在心底，不许停！

书房里，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再不许第三人进入，便是母亲来了，也只能在书房外等候。

崔泽西好一段时日不见她，沉不住气跑到叶公馆找她。

一进门便听说她又被罚了，被关在书房里，不许出门，抬脚便往书房走去。

似心有所感，叶江毓在书房门外显形而出。

一出来，便见着那个踏着匆匆步履而来的少年，来到书房门外，他停顿下脚步，悄悄地趴在门上，贴耳倾听。

不一会儿又换了另一侧耳朵，继续倾听，左右轮换，仍是没能听见书房内半点响动。

他不耐起来，抬手轻敲房门，轻声叫唤：“小鱼儿？小鱼儿——你在吗？”

看着眼前稚嫩的少年，叶江毓忍不住笑将起来。

“……”

听见门外的响动，小姑娘抬眼看了眼正在窗边烧着画纸的父亲，轻声喊着：“爸爸？”

父亲将手中的画纸一张张扔进火盆里，看着它们泛起火星，烧成灰烬，烟火袅袅升起，轻叹：“去吧，不许放他进来！也不许告诉他！”

小姑娘放下手中的笔，犹豫片刻，走到门边，双手贴在门上，轻声道：“西西，你回去吧……过一段时日，我再去找你！”

她不敢见他，至少现在不能！

她怕她按捺不住，见了他便将一切倾吐而出。

父亲说的对！这些事儿，仅他们知道便够了！何必告诉他，再平添一份难过？

再等等，等她把这些画儿都记下来了，等她收拾好了心情，再去见他吧……

这样想着，又听见了少年的细语声：“小鱼儿，你怎么了？叶叔叔又罚你了？这次罚你多长时间啊？我在这里等你好不好？等你出来，我带你出去玩儿！你别不开心了……”

少年这一番话，引得她眼泪唰唰直流，她努力地眨眨眼，仍是止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

等不到门内的回应，少年焦急地追问：“怎么了？小鱼儿，你说话啊？”

“我，我难受——我，不想说话了——”

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少年急忙道：“好，好——你不想说话就不说，你别哭——”

等了一会儿，又听他说：“我在这儿陪着你，你，帮我拿一本书出来，好不好？”

少年靠在门上，缓缓坐了下来。

一本书，挤着门缝悄悄露出头来。

见着这本书，少年露出会心的笑容，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将它挪出来。

他没再说话，凝神静听一会儿，便拿起了那本书，翻看起来。

“大少爷，您坐这儿吧？”

听见声音，少年抬眼看去。

只见一个女帮佣搬了把椅子，娇娇怯怯地看着他。

他眉头紧蹙，心头不悦，“椅子放下，你走吧。”

“大少爷，那，我把椅子放这儿了——”

只见她站在墙角，捏着衣角，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嗤——”崔泽西嗤笑一声，合上书本，高声喊道：“冯妈妈——冯妈妈——”

“哎——大少爷，什么事儿？”冯妈妈遥应一声，快步跑上前来。

崔泽西轻抬下巴，看向那女帮佣，说：“把她带下去！”

冯妈妈一眼看过去，心下明了，走上前抓着女帮佣的手臂，拖着她便走。

隐隐间还能听见她细声嘀咕。

“潘秀——这有你什么事儿？跑大少爷面前碍什么眼？”

叶江毓看着眼前这一幕，轻声叹息。

潘秀啊——

正待细细看看低垂着脑袋，认真看书的少年时，画面倒转，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