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咎静静地在庆良宫外站了一个时辰。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好脾气的人，可此时，他一点也不急躁。相反，他希望能够一直这样等下去，等到自己都老去，他心上的人还依旧在那里等着自己，该有多好！

待他走进庆良宫内，见到双眼通红、泪眼朦胧的宁曲尘时，他笑了。

尘儿，果然还在，真好！

他快步走过去，抱着她轻轻挪动了位置，让她以更舒服的姿势向床榻后方靠了靠，又给她加了一个鹅毛的靠垫，换了暖手的汤婆子。

“尘儿，现在舒服点了吗？”

宁曲尘不由地笑了，“无咎，谢谢你！”

白无咎摇头，“尘儿，不要谢我，是我对不起你，若不是我自私地将你带回南楚，也许今天你还依然在你的药铺和成衣店里忙碌着，生活充满了希望。”

白无咎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决定，唯有此事，让他一再地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这成了他今生唯一的悔恨。

“无咎，一切都是命！”宁曲尘打断了白无咎的自责，目光温柔如水。

“无咎，你我都逃脱不开命运的安排！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我是从异世穿越而来，不过是一缕魂魄莫名借用了九公主的身子。所以你看，我的一生都是被命运之手操控着，一切都无法怪任何人，也包括你呢！”

白无咎明白善良如宁曲尘，她是不想让自己有沉重的负罪感。

可是他白无咎，向来不信命，他只信自己啊，他相信人定胜天！

可此时，面对束手无策的医者们，他才不甘地承认了，生老病死，世事无常。

一声无奈的叹息，伴着滑落的泪水，白无咎颓然无力地看着宁曲尘。

“尘儿，你真的要走了吗？是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吗？”

若是可以回到那里，那么，自己也有办法追随而去吧？

宁曲尘摇摇头，那里是回不去了。

“无咎，待离别后，就别再沉湎于往日的回忆里了，你是天生的王者，你有着宏大的志向。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阻拦你一统天下到底是对是错，只是我自私地不想要看到战争。是我对不起你！”

白无咎摇摇头，一统天下，也不过是和父皇的约定，是自己登基的筹码，是为了能够得到你而不得已对父皇的承诺而已。

虽然，自己亦有雄心，但，终究不及你重要！

八年前，大于皇宫内，紫藤花下的惊鸿一瞥，便注定了今生无法割舍的思念！

“尘儿，你知道的，万事都不及你重要！”白无咎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串红豆手串，为宁曲尘戴在了手上。

那是他们在苍龙城中一起买的，两个人各有一串。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白无咎缓缓地吟出了那日宁曲尘朗诵的诗句，说罢，泪流满面。

知道那日你诵读的诗句不是为我，而今日，这诗句，却道出了我的心声。

从此，思念该何处安放？

从此，我会一个人守着我们的回忆，度过一生。

从此，会如你所愿，做这个太平盛世的守护者！

“无咎……”

宁曲尘心如刀割，对白无咎，亏欠太多，到最后，甚至还无法将心安放在他这里。

愿来世，我们成为兄弟，成为战友，成为知己，定会为你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对不起！”

“对不起！”

二人同时说出了心中的最后想说的话。

彼此相欠，那么，来生，一定能再相见吧！

……

宁曲尘真的倦了，再也支持不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天地都归于寂静，没有一丁点声音的死一般的寂静。

宁曲尘轻飘飘地看着茱萸、春兰匆忙的脚步，嚎哭的脸，而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她越飘越远，甚至看到了……

看到了宁偃文，在庆良宫外扶墙而泣，他的双手因为狠狠地锤墙而满是鲜血……

看到了皇甫，已经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皇甫，此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颓然地坐在地上，他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蓬乱的白发随风飞舞。

对不起了，爷爷，又一次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看到了武义，这个小师兄，一直守护着自己的最亲的人，正在角落无助地抽泣着。

宁曲尘听到了他的心声，他在不断地埋怨自己，是自己不好，是师兄失职，没有照顾好你！

宁曲尘想拍拍他的肩，手却轻飘飘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武义，谢谢你，我的师兄！谢谢你的守护，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让我感受到的亲情！

看到了宁柏，在行宫中饮酒赏花，太上皇的生活好不快哉！

也挺好，好好活着吧，愿你长命百岁。

看到了林谷，他正在学堂中讲课，传授着各种工具的制作之法，对面弟子千余。当宁曲尘看向他的时候，他茫然回顾，然后摇了摇头，坚定了信念般，又继续去授课了。

可冥冥中，宁曲尘却清晰地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你放心，我会将这些技艺之法传授下去，也会永远记得你说的宗旨：只帮弱者，只帮守方，不帮攻方，愿武器的震慑只用作守护和平！

宁曲尘微笑着点头，她越飘越远，来到了西岭，那里有她放心不下的许多人……

她看到了寒舟，一身白袍，正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方。

她轻唤了一声“二哥”，寒舟似听到了一般，四周环顾，然后，终于茫然地自嘲。

有泪滑落。

想念她，居然有了幻听。

呼啸的北风很快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僵住的笑却比黄连还要苦涩。

曾几何时，这个铮铮男儿、熠熠生辉的少年将军，也变了模样。

边塞的无情的刀剑都未能让他染上风霜之色，可如今，不过一年的光景，他的脸上却有了皱纹，头上也有了根根白发。

是怎样的愁苦，积聚在这个少年的内心？

寒舟啊，你本不必如此，你也不该如此，你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

二哥，再见了，你一定会遇到值得的人，有更好的人生！

愿你余生潇洒不羁，终遇良人相伴！

寒舟潸然泪水，似有感应般向着宁曲尘远去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又看到了苏陌在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泪水混着酒喝下，似乎满是愁苦……

她又看到了寒桥、钟言和王五，看到他们都在忙碌着，真好，往后，你们都能有安稳的日子了。

然后，她最后回到了烟雨阁，她心心念念的地方。

院子一切如旧，彷佛自己从来不曾离开一样。

院子的角落里，有个人影瑟瑟发抖，那是……海棠……

她呆坐在角落里，衣衫褴褛，似乎意识不清，口中喃喃地说着，“我有对牌，我是主子……”

可偌大的烟雨阁，零星的几个下人，各自忙碌着，没人理她。

哎，万般皆是命啊！

宁曲尘意识逐渐零散，在她觉得自己将要消失于寂静的天地之间时，忽然一股力量将她重重地拉回，然后，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

五年后。

一个长发及腰、背影看起来秀美而高贵的女子，在夕阳下弹着古琴，曲调悠远隽永，饱含远离尘世喧嚣的超然之意。

“尘儿，这曲子好听。”

“好听！”

闻声，女子回头，颔首浅笑的她，回眸间，仿佛一泓清泉，又像是山间初绽的茶花，清新脱俗。

面前的两个老者，一个须发皆白、神采奕奕；另一个年轻些，目不能视但步伐矫健看起来身手不凡。

看着他二人，这女子轻快而亲昵地呼唤：“师父、舅舅，你们回来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