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柷无言以对，隔了许久问道：“子悦怎么才能出来？是否还有其他危险？”

邹智楠的魂魄好像也已经飞到照片之中，只是机械地回答着王浩柷：“危险？她在照片中的每一秒钟都是危险，那里面能量消耗过快，她已经在照片里快待了四天了……”

王浩柷继续说道：“那她怎么不出来？”

邹智楠强忍着心中的痛苦说着：“她想帮我找到凶手，她从救了母亲之后，就一直等在她家附近，就是为了等那人来偷照片时，找一些蛛丝马迹。”

王浩柷听到邹智楠的话，更印证了屏幕中是子悦本人，这样做事是子悦的性格，她会为了真相而不顾一切，尤其这真相是与她心爱之人有关。

邹智楠和王浩柷再没多说什么，都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屏幕上的子悦。

等了很久，屏幕里的子悦终于等到了父亲回家。子悦这次可以放心地跟着父亲进门，因为现在十七岁的自己应该已经住校军训了。子悦不用害怕与过去的自己身体重叠而回到现实中，只要她不摘掉墨镜，她就可以继续在照片中待下去。

董大谋拎着两瓶白酒进了门，子悦看着叹了口气。她看着父亲，目光中满是绝望。二十年了，董大谋下了班就只知道喝酒。子悦进了屋，拿到了自己的手机，便听到了邹智楠的声音。

邹智楠对着屏幕中的子悦说道：“子悦，你出来吧！我相信靠着我们的力量，也能找到那个人。”

子悦看了一眼手机，低下头，没有说话。她不敢告诉邹智楠，她一直留在这里，不仅仅只是为了找到凶手。子悦将手机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她想着一会儿要追着偷照片的人离开，怕到时候来不及拿走手机。只是要是一直带着手机，邹智楠的话就会一直跟随着她。她怕自己会心动，会放弃自己的计划，所以子悦只能装作听不到邹智楠的声音，装作不想理会的样子。

邹智楠了解子悦的决心，最终还是放弃了，不再说话，毕竟照片中只剩几个小时，子悦就能再次见到那个黑衣人，也就能回到现实中来了。

屏幕中，子悦进到了家里的客厅，看着父亲走来走去，不知忙碌着什么。子悦心中很是怨恨，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连一张照片都保护不好。子悦好奇地看着父亲，明明打包的饭菜已经放在了桌子上，他还在忙活些什么。子悦不解，却也懒得去查看，她的父亲，她还不了解嘛，只会为了些小事花心思，却从不把心思用在努力生活上。

董大谋自己一个人面带苦涩，但每每从外面走进客厅的时候，那苦涩的脸上又会挤出一抹笑容。子悦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自己的父亲。他老了，虽然照片中的父亲没有现实中的父亲那般衰老，但却比同龄男人老了一些。子悦原来从没发现，这时的父亲已经有了白头发。董大谋又走出去两次，从子悦的房间里拿了一本影集，大概是第一次拿错了，第二次又多拿了一本过来。

子悦不理解父亲面对着客厅时强打着的精神，更不理解他背对着客厅时那失魂落魄的表情。她的父亲原是军校毕业的，印象里身板总是挺得直直的，可子悦眼前的父亲却驼着背，显得有些佝偻，哪有半点军人的风姿。

子悦看着父亲董大谋坐在桌子前，把母亲的遗像拿出来时，忽然她就明白了父亲转身时变脸的原因，因为母亲的遗像一直都摆放在客厅里。尽管母亲去世了，父亲对着母亲也只会展示最温柔、最无忧的一面。子悦不忍心看下去，只将头转向窗外，夜幕降临，子悦从窗镜中隐约能看到父亲的背影。

董大谋对着董子悦母亲越晓梅的照片，絮叨着这几天的琐事：“晓梅啊！昨天子悦入学军训去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本想昨天就和你说说话的，谁知道替老许加了一晚上班。”说着，董大谋给自己倒了杯酒，继续刚刚的话题，“老许那人你还记得吗？你怀孕前，我们在一个分局。那时候，我想带你出去旅游，他帮我值了好几个大夜班。后来，我调到分局，就没怎么见过他了。这不前几个月，他也调了过来。他……他和他老婆都挺好的。”说到这时，董大谋啜泣两声。

子悦看着窗上映着的父亲背景，遥远、模糊、渺小，可子悦却能感知到父亲身上的痛苦与自己毗邻，痛得真切，方知苦海浩瀚。子悦不敢再看向窗外了，只蜷缩在沙发上，将头埋在两膝之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泪。

董大谋并不知道身后坐着自己十年后的女儿，继续对越晓梅的照片念叨着：“我们……其实也挺好的。这些年我从没觉得你离开了我们爷俩，”董大谋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冷笑了一声，接着说，“不过现在子悦长大了，她能独立了，我就离和你见面的时间不远了。但我答应你的事情还没做到，没能找出那些操控股价、控制基金、骗取钱财的幕后真凶。要是我退休了还找不到那些人，我就不找他们了，去找你！”

子悦听到这话一惊，她从不知道父亲这些年一直都还在调查母亲的死因。那时候，子悦还小，只知道最后查出母亲是被人推下楼的，而且凶手已经被绳之於法了。可父亲现在说的凶手，又是什么人呢？子悦慢慢抬头，认真记下父亲说的话，希望有一天也能从照片中找到父亲所说的真相。可现下，最令子悦担心的还有父亲，从父亲话中的意思来看，他并不留恋人世，更可以说是有了厌世之心。子悦深深自责，这么多年，她只怪父亲没有关心她，现在看来，她又何曾关心过她的父亲！

董大谋忽然笑了笑，转了话题：“晓梅，我昨天看到子悦相机中有照片，就冲洗了出来。今天刚刚拿到，给你看看。”说罢，董大谋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沓照片，然后开始翻看。接着，他抽出一张照片，在越晓梅遗照前晃了晃，说：“晓梅，你看我们女儿长得像不像你？”

董大谋得不到回答，也不气馁，又拿出别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看，叹道：“哎！也是，你在天上看着我们，比看照片清楚得多吧！现在，女儿和我越来越生疏了，前天她回来，我看她肩膀好像受伤了。怎么问她，她也不说！我一个当爹的，也不好帮忙……要是，当年走的人是我，你陪着她，她会更快乐些吧！”

说完，董大谋掩面抽泣了起来。

董大谋的话仿佛打开了子悦的记忆之门。她这些年一直抱怨着父亲，没有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可是，她忘记了，推开她父亲的正是她自己。记忆里母亲去世后，父亲常常喝酒，但无论是清醒与否，父亲都在为自己做着些什么。子悦曾在八岁时，也是在这张桌子前，看到父亲给自己缝补裤袜，只是那缝针的痕迹露在了裤袜外面，子悦再也没穿过了。她也曾在十岁时，看到父亲给自己的试卷签名，只是第二天满分的卷子变得褶皱，以为那是父亲将酒水洒在了上面，她便再也没有把卷子给父亲看过。子悦还记得衣柜里父亲买给她的同样的三条裙子，还记得醉后的父亲帮她关灯打翻了茶杯……子悦一直以为的不被关怀，只不过是她对父亲的不认可。她现在才明白，父亲一直关怀着她，只是那关怀笨拙了些。

子悦哭着走到父亲身边，想要抱一抱自己的父亲，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董大谋喝了半瓶白酒，醉倒在了桌子上。子悦坐在他的身边，对着他说：“爸爸，我怨了你这么多年，你还会原谅我吗？你能放下对过去的执念，不再喝酒了，好吗？那样我们的生活或许会好一些。如果我这次能走出照片，我们重新来过可好？我会不再抱怨你那些拙笨的关怀了，因为相比于你，我连这种关怀都没能给予。爸爸，谢谢你这些年的保护。放下母亲吧，我们两个好好生活！给我一次当孝顺女儿的机会！”子悦说着，眼泪便划过眼眶，墨镜之下，只见两条浅浅的泪痕。那些年子悦不懂爱情，不懂父亲的痛苦。如今自己经历过了，她才明白，失去挚爱的痛苦。她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怨怪自己的父亲呐！

屏幕外的王浩柷虽能看到影像，却听不到声音，但看着邹智楠心痛又欣慰的样子，也知道董大谋和子悦这对父女，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和解了。

就在这时，屏幕内外都发生了意外。屏幕内，子悦听见有人开始撬动自己家的门锁，而屏幕外，邹智楠的蓝牙耳机没了电，电话处于公放状态。王浩柷也能听见照片内的声音了。

子悦想要摇醒父亲，但是无论怎么拍打，手都只是划过父亲的身体。子悦没了办法，赶紧站起来，等在一边，想要趁机看清楚那人的长相。

没多久，一个黑衣人就走了进来。那身形和之前纠缠王浩儿的人一模一样。子悦相信这两个黑衣人是同一个人。子悦拿起手机，对邹智楠说道：“他就是用刀逼迫你母亲的那个人。他的着装没变。”

邹智楠见到子悦说话了，也不想再管这黑衣人了，只说道：“子悦一会儿找机会快出来！”

子悦没有回答。

邹智楠站起身来，语气中充满担忧和愠气，说道：“你听到没有！快出来！”见子悦仍是不反应，邹智楠方才软下口吻说道：“欺瞒你，是我的错；误会你，是我的错；没能相信你，也是我的错！求你出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王浩柷听到这话有些惊讶，自小邹智楠就很少这样央求别人，上了初中后，可能连姐姐王浩儿都没再听过这样的话了吧！

屏幕里的子悦也有些动容，这是她认识邹智楠以来，第一次听到他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只是照片中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回答邹智楠。黑衣人翻找着照片，子悦也找不出那黑衣人更多的特征。正在她思考要不要摘下眼镜，再和这黑衣人较量一番时，她的父亲董大谋被吵醒了。

董大谋见有陌生人潜入家中，起身和黑衣人厮打起来。子悦明白靠自己一人的力量没办法制服黑衣人，但若是与父亲联手，说不定尚有胜算。只要能摘下他的口罩，一切真相就会水落石出。可是，在那一刻子悦犹豫了，如果现在和这黑衣人对视，就不能完成她接下来的计划了。而且，子悦也担心，即便她能碰触到黑衣人，可父亲也没办法在半分钟之内配合她，这样她这四天就白白挨着照片里的这些苦难了。

正在子悦心中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黑衣人又拿出了匕首，冲着董大谋刺去。董大谋踉跄躲开，想要用手铐逮捕黑衣人，却发现装备没有带回家，腰间空空如也。接着，黑衣人拿起桌上的一张照片，那张印着子悦笑容的照片，转身向外走去。

董大谋见状，怒吼一声：“不许碰我女儿的东西！”然后，他伸手去拉黑衣人，却惨遭黑衣人划伤手腕。

子悦看了一眼握着伤口的父亲，尽管心中不舍，但还是转身追着黑衣人离开了。那黑衣人速度极快，子悦本就身体虚弱，又是在黑夜里，还没走出巷口，就将黑衣人跟丢了。

子悦只好转身回去找父亲，却发现家门已经关上了。子悦坐在家门口，不停地怕打着家门，可不管怎么用力，她都无法敲开那扇门。子悦声嘶力竭地喊道：“爸爸，对不起！我现在终于明白你对妈妈的爱了！你从来没有放下过做父亲的责任，一直陪在我身边。可我却在面对选择时，没有选择你。我相信你和妈妈也年轻过，也用着自己的生命爱着对方。是我，是我拖累了你！是我，是我没能理解你对妈妈的爱！如今轮到自己，才明白刻骨的痛，除了灭亡，无法根除！你快出来，去医院缝合伤口啊！”子悦不停地呼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