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吴新和胡同学起床的时候，阳台上按顺序摆放了一排洗好的袜子。

吊车尾同学的床铺收拾的整整齐齐，胡同学像见了鬼一样，啊啊啊啊啊了半天没蹦出一个字。

早饭食堂给每位同学发了一个鸡蛋，这是高考生的特殊待遇。

吃了早饭，流过第一趟汗，考生们进入考场。

学校里外静悄悄的，只有知了热得不行，扯着嗓子叫唤，声音拖的老长。

校门口有个男人焦急地走来走去，门口的大爷打着蒲扇问：“小兄弟你干嘛呢？这才第二天，明天再来接嘛！”

“咳，阿叔，帮我找个人，他叫吴新。”

秋华早上起来觉得脑袋不舒服，太阳穴上好像有人拿着细针一下一下地扎。

天还早，家里却没人。

三个小的应该还在睡觉，奇怪的是没看见姆妈阿爸和大华。

正当她奇怪的时候，院门开了，姆妈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一把拉住秋华的手。

“坏了！”她喘口气说，“吴新，他阿爸昨天晚上掉石灰池子里了。”

秋华一惊，忙问：“现在人呢？”

姆妈用力抓着她的手，惊魂未定地说：“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好了。”

噩耗一下子在脑袋里炸开，秋华耳朵里嗡地一下，而后传来一阵坑长尖锐的声音。

农村到处可见石灰池子，都是备着建新房子用的，吴新定亲后，姑妈张罗着挖好了池子，下了两车石灰，就等着天凉建房子用。

吴阿三每天喝到半夜三更才回家，夜里石灰池子被月光一照泛出白色来，他醉醺醺的以为是条路。

“秋华！秋华！”姆妈叫醒恍惚中的她，“现在不是这个问题，吴新的阿哥，那个傻愣子，要去找吴新回来，你看看这节骨眼上，他姑妈不准他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不留神他偷跑出去了！”

坏了！真的坏了！吴新知道了这事还能考试吗？

大华也从外面回来，径直去推自行车。

“走，秋华，我们去拦那个二百五！”

秋华反应过来，立马跳上后座，大华骑着自行车冲出门去。

“他阿哥出去多久了？”秋华问。

大华使劲踩了几脚，说：“咳，也不知道多久了，据说是要他给擦身换衣服的时候找了一圈才发现人没了！

那个二百五，是不是存心不让吴新考试？

咳，这事真是没法弄，不告诉吧，吴新见不到他阿爸最后一面，告诉吧……”

从刚才开始，秋华心就跳得厉害，耳朵里杂音不断，头又开始痛了。

她顿了顿，冷静片刻，说：“阿哥，不着急，估计现在吴新已经知道了。

他们要是往回走，我们总能在路上碰到他。

不管怎么样，我尊重他的想法。”

“可他姑妈的意思是不让回来，让他先考试。”

秋华叹口气说：“出了这么大的事，硬要他留下考试估计也会有影响，不如听听他倒地怎么想，尊重他的想法吧。”

大华不再说话，骑车的力道放轻了些，自行车平稳地向前。

吴力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考试结束铃声响起，大爷打着蒲扇往里面走，不一会儿就见着吴新从里面出来。

等秋华赶到的时候，吴新和吴力正站在门口。

“秋华，你怎么来了？”

他嘴角挤出一个笑，脸色在烈日下显得更加苍白。

他高大笔直地站着，好像一棵挺立的白桦树，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会忍不住侧目。

秋华远远地看他，仿佛看透了这棵白桦树内的一个个空洞，二十多年来的雨雪渗进洞里，他偶尔掀开树皮低头看看它们，再若无其事地盖上。

“吴新。”秋华走到身边抓住他的手。

烈日当头，他的手冰冷。

“吴新，快跟我回去吧，见见阿爸最后一面。”吴力不敢看秋华。

吴新点点头，大华看看秋华，选择沉默。

他用力捏着秋华的手，指节泛白，她回握着，平静地微笑着。

“行，那我们一起回去。”

“好。”

吴新自打懂事以来就知道姆妈和阿爸关系并不好。

他无数次看见姆妈对着木盒子发呆，偷偷地流眼泪。

她看不上阿爸，甚至不愿意和他说一个字。

随着他越长越大，姆妈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阿爸的脾气也越来越差。

有时候吃着饭，他会噼里啪啦打碎一堆碗；

有时候睡着觉，吴新会被吼叫辱骂的声音吵醒。

不过，吴阿三并没有把怒火转到他身上。

吴新长大了，皮肤白皙，高鼻梁薄嘴唇。

吴阿三和吴力却是黑皮肤，塌鼻梁和厚嘴唇。

不过吴阿三并不在意，他照常养着吴新，他甚至心底里明白，自己配不上。

现在人走了，不管漂亮还是丑，有文化还是文盲，城里人还是乡下农民，不过是一具僵硬的尸体，搁在门板上等人最后来拜一拜。

吴新到家门口的时候，人已经抬出来了，门上挂下来一块白布帘子遮着，门槛里面摆好了稻草垫子。

他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头。

姑妈闻声从里面出来，扑倒在地哭道：“我苦命的兄弟啊，苦命的孩子，你回来干什么啊？人走都走了，你这还赔上自己的前程？”

他低头跪着，不说话，姑妈眼睛红着，眼泪淌不完。

她抱着吴新哭，许久说：“好孩子，好孩子，你阿爸没白养你，你送他一程了一桩心愿吧。”

别人递了孝布过来，姑妈给他披在头上，又在外面罩上麻。

整张脸被遮去了，秋华这才看见他肩膀微微抖动。

这是秋华第一次看见他哭，无声又悲伤，那是深夜里流淌的溪水，淌过四季，不知在哪里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