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小华出院，又是孙阿大开着拖拉机来接的。

收拾完东西，秋华想着和吴新道个别，就照着他昨天出来的那间病房进去，却并没有看到他。

病房里一共六张病床，有四张是空的，护士正在收拾其中一张。

秋华杵在门口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巧有人要从外面进来，说：

“小娘鱼干嘛呀，怎么站在路当中？”那人轻轻往一边拨秋华的手臂，她很识趣地退出去。

“你来找人吗？找谁？”

“……找……”想想就算说了名字那人也估计不认识，还是算了。

却不想那人一边倒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是找那个小伙子吧，昨天我看见你们在走廊说话。”

秋华眼里一亮，说：“是的！是的！”

“别找了，走了……”那人被水烫的龇牙咧嘴，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姆妈走啦……”

“昨天半夜那么大动静你没听到吗？”

秋华木木地摇摇头，那人并没去看她，只是继续喝水，一边喝一边感慨：“命苦呦……”

回去的路上小华开心得很，阿姐给他两块奶糖，他立即塞一块在嘴里，另一块放进小口袋里，留着明天吃。

拖拉机突突突热闹极了，即便是阿爸就坐在她旁边，说起话来也费劲得很。

从医院出来秋华就感觉自己有点儿提不起劲，大抵是因为吴新的事情。

听刚才那人的意思，吴新的姆妈是不在了，昨天晚上的哭声是真的，不是在做梦，那一阵阵隐忍的少年的啜泣也是真的。

她又想起他那苍白的脸和消瘦的身体，还有他提起自己姆妈的淡漠的神情。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情呢？此时的秋华并不能理解他，因为自己兄弟多，条件虽然苦，大家也是打打闹闹相帮着长这么大了，姆妈阿爸更是有一口吃的就会给他们留一口。

日子是苦的，心却是甜的。

可是吴新有奶糖又有水蜜桃，他的心似乎没有谁能比他苦。

“秋华，你在想什么呢？一路上也不说话，净发愣。”

阿爸扯着喉咙才让说话声盖过拖拉机的突突声。

“阿爸，我问你个事。”

今天小娘鱼怎么和自己这么客气起来？

“你说嘛，我这里还有什么是你不能问的？”

小华正坐在梁根发腿上，一块奶糖早就吃完，他又寻思着另一块，这不，拿出来又放回去，来来回回好几趟，这会儿又拿出来，忍不住揭开糖纸，但是又不舍得吃，小手指在雪白的糖块上捏了捏，一下就是一个黑黑的印子。

梁根发狠狠瞪他一眼，小家伙麻溜地把糖收起来，放进口袋里。

他又和颜悦色地看向秋华。

“我们班的那个吴新你知道吗？”

他皱着眉头费劲地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是水沟村上吴阿三家吧？”

“我也不知道他阿爸叫什么，昨天他姆妈没了，跳河里去了。”

短暂的诧异之后，梁根发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农村里寻短见也不过就是那几种方法，要么上吊，要么喝药，要么就是跳河里去。

虽说大家日子都过得苦，但是农家人性子有韧劲，轻易不会拿性命开玩笑，若真是不想活了，那定是受了顶天的委屈。

梁根发叹口气说：“那是个苦命的人。”

吴新的姆妈原本是这一片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长得又标致，家里阿爸是文化人，后面嫁去上海，也是一户书香门第。

后面家被红卫兵抄了，她男人被关在猪圈里两个月，放出来的那天晚上就沉了塘子。

娘家也是同样光景，等她从上海回到这里的时候，人就有些稀里糊涂了。

水沟村的吴阿三家主婆死了娶不到新的，不介意她糊不糊涂就领回了家。

后面就生了吴新。

“那后来呢？他姆妈为什么想不开？”

梁根发摇摇头说：“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据说两个人感情不好，有次在家门口打架，头发被吴阿三薅掉一把！”

秋华听得是心惊肉跳，阿爸和姆妈吵架她是见过的，不过是互呛几句，最重也不过是姆妈把阿爸推上几把。

而这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小姐居然有这般遭遇。

“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吴阿三？一个人过反而不会丢了性命。”

梁根发苦笑着摇摇头说：“小娘鱼不要胡说八道，女人不嫁男人还能干嘛？”

秋华气鼓鼓地不说话，但是心里一点儿也不服，谁说女人和男人一定要配亲呢？不过是这个人配了亲，那个人配了亲，所以默认了所有人都要配亲，实际上不配亲也不是要人命的事情。

吴新的姆妈配了亲反而要了命。

梁根发有三个弟弟，梁根生在上海当工人，梁根泉就是借钱给二华的那个，还有一个最小的弟弟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叫梁根林。

人人都说梁根林是没出息，讨不到家主婆，秋华却觉得三阿叔到现在为止都是独身一个人，看上去活得不要太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人天天在耳朵边唠叨，好不快活！

梁根发看秋华不说话，知道她是钻了牛角尖一时回不来，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晚上一家人吃饭，姆妈烧了好几个菜，这是梁根发第一个月发工资，整整齐齐三十五块钱，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趁着小华出院，邱珍去街上割了一小条五花肉做红烧肉，又买了点猪肠猪血煮汤喝，再打了三个鸡蛋炒好搭配一个素菜，三菜一汤，非常丰富。

邱珍给每个人盛了满满一大碗饭，吃饱是这个家的第一个伟大目标。

小娘鱼吃着香喷喷的大米饭，已经将白天的心事忘得干干净净。

“阿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秋华说的是二华，她想着这会儿家里有饭有菜，如果二华也在，一家人团团圆圆就更好了。

“快吃饭，他想回来了自然会回来。”

梁根发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却是一阵酸楚。

我们的二华，不久之后就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