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千里照君归
作者:喜欢竹影兄 | 分类:其他 | 字数:40.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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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马坤的故事
袁西见他一脸怒色,胸膛剧烈起伏,心里暗道果然言多必失,自己不知道马坤与共产党有血海深仇还企图劝说他投降,难怪马坤会勃然大怒,此时自己的沉默可能是让他冷静下来的唯一方式。
果然,马坤见袁西只是看着自己却不出声,才察觉自己气急失了态,他深吸口气,重新坐下:“袁连长,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定是我说错话了马大队长你才如此生气。”
”不知者不怪,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提了。不过,袁连长,俺比你痴长几岁,算是你的老大哥,有些事俺得提醒你免得你也上当受骗。”
“愿闻马大队长教诲。”
”唉,说起对共产党的了解,全中国还真没有几个人比得过俺,因为属于共产党的历史,很多时候俺都亲身参与过。”马坤见袁西一脸讶异,轻叹一声:“那时年轻气盛,做事不喜欢听人劝,总是认为自己都是对的。”
“俺是西平本地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爷爷和父亲都中过举,算是西平城里有头有脸的乡绅世家。一九二四年秋,俺在省城开封读书,看了一些宣传三民主义的书籍,心生向往,后来听说孙先生在广州开办了一所军官学校,专门招收全国进步青年,俺就瞒着家里跑到广州,转年一月,通过考试俺成为黄埔军校第三期入伍生总队第1营的学生。时隔多年,俺还记得当时得总队长是王懋功,总队附是张治中,戴安澜、王耀武、康泽都是俺的同学,俺们当时的关系都很不错,只是后来由于政见不同慢慢疏远了。”马坤幽幽道来,语调平缓,语气沧桑。
“那您是我的学长了,学长好。”袁西一脸严肃地朝马坤敬了个礼。
“你也是黄埔军校的?”
“报告学长,我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六分校第十六期毕业生,和我一起的王自健他是第十七期毕业生,我的老长官方先觉他和您是同一期,也是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
“方先觉?俺知道他,当年他为同学们出头,打了贪污伙食费的军需官一顿,被学校除了名,没有领到毕业证,同学们都认为他做的对,学校处罚太重了。怎么,他是你的老长官?你是第十军的?”
袁西点点头,马坤哈哈笑道:“好啊好啊,你既是俺的学弟,又是泰山军的英雄,怪不得俺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方先觉他是好样的,以寡敌众、以弱敌强死守衡阳四十七天,俺记得当年重庆《扫荡报》曾发表过社论:‘衡阳,这一度成为全世界注视中心的城市,在我们的抗战史中,曾占有辉煌之一页。提起衡阳,称得上家喻户晓,无人不知;在国外,这个城市与中国军队英勇善战的英名永远流传。’唉,只可惜方先觉晚节不保,他最终投降了鬼子,没有杀身成仁,实在是令人遗憾啊!”
袁西倏然起身:“不,军长他没有投降鬼子,衡阳保卫战,本来说好只要坚守十天,最多两个星期,可是谁成想一守就是四十七天,城里的粮食吃光了,弹药打光了,弟兄们受伤了却无药可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哀嚎着死去。军长他不怕死,他见城破只在旦夕急得几次举枪欲自戕都被人拦下,后来有人劝他突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军长却道突围他可以活下来,但留下来的伤员都会被鬼子杀害,他不可以为了自己的清誉而放弃几千负伤的弟兄,于是军长选择了放下枪,签署停战协议,不错,我们是放下了武器,可我们没有打白旗,也没有举起双手,怎么能说是投降?”
马坤没有想到提起衡阳,说到方先觉投敌,袁西情绪上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袁连长,你也失态了。”
是呀,时间都过去了三年多了!三年多来,自己亲眼见到身边多少人如同在参演历史剧,各式出场、各种表演只是为了想让世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的故事,可是历史是单薄的,苛刻的,它只会记录伟人们的言行和光辉事迹,历史是无情的,冷漠的,在它眼里,小人物的一生注定只是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如谁又能够记起某个春日早晨清亮的阳光或是某个秋日傍晚吹拂的微风?过去了就过去了吧,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杀身成仁、生死离别,自己经历的还少吗?袁西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心静如水,可是为什么一提起衡阳保卫战泰山军不堪的结局,自己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坤轻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袁连长,现在对于方先觉和你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好好活着,谁还会关心你们当时是不是投降了。”
是呀,谁还会关心当年在衡阳发生的事情,谁还记得在衡阳牺牲的上万英灵?不,我一定要把衡阳战役的始末告诉世人,我要告诉他们弟兄们为了不做亡国奴,在战场上他们表现得多么英勇,多么的无畏,我不能让这些英雄死后还要背负降敌的骂名,袁西暗下决心。
见袁西脸上阴晴不定,马坤知道他内心此刻必是波涛起伏,他轻咳一声:“袁连长,你还有心情听俺的故事吗?”
袁西强摄心神,点点头:“学长请继续,我洗耳恭听。”
“在军校俺认真学习、训练刻苦,并热心参加各项社会活动,很快引起共产党组织的注意,东征讨伐陈炯明时,因为作战勇敢始终冲在前面,俺受了重伤,康复后不久,瞿秋白先生找到了俺,他问俺为什么报考黄埔军校,俺说为了打倒军阀,实现三民主义。瞿先生笑了,他说能不能加上解放劳苦大众?”
“瞿先生是军校政治教官,还是国民党候补中央执行委员,俺经常听他作报告,听他演讲,对这样卓越的领袖人物俺是崇敬的、仰慕的,加上先生与生俱来的儒雅气质,俺毫无抵抗力地听从他的话加入了共产党。这么多年了,心中的伤口时不时会痛,可俺一直没有怪过先生,俺觉得先生是俺见过最有才华、最有风骨却又最愿意俯下身亲近大众的伟人,先生不应该从事政治,他应该属于教育或者是艺术,‘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先生至死不知道自己入错了行。”幽暗的灯光中,袁西发现马坤的眼睛湿润了。
“后来俺参加了北伐,当上了连长,跟随军长叶挺参加了南昌起义,队伍在广东被打散后,朱德带着俺们四处转战,最后和秋收起义军成功会师。由于俺是黄埔生,懂军事,打过仗,很快俺就被提拔为团长,还成了家。井冈山的日子可真苦,缺衣少粮,大雪天只有两件单衣防寒,经常是红米饭就着南瓜汤,有时连这个都吃不上,可是俺却一点也不觉得苦,因为俺觉得共产党是民族的救星和希望,自己从事的革命事业是伟大的,自己吃的苦是为了解放天下劳苦大众,让穷苦百姓能够过上好日子吃的苦,这样的苦吃的值,再苦心里也是甜的。俺们很快在井冈山站稳了脚跟,还陆续建立了赣西南、闽西根据地,部队发展到三万多人,形势一片大好啊!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灾难从天而降。”说到这里,马坤满脸痛苦神色。
”俺记得那是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四日的下午,表弟于龙来找俺,他把俺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然后对俺说他的弟弟于虎死了。俺大吃一惊,又没有打仗,于虎怎么会死了?于龙哭着告诉俺,昨天早晨,于虎被当做反革命分子杀害了。俺听了头嗡的一声,整个人就蒙了。别人我不清楚,于虎的情况下俺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俺舅舅的小儿子,家里穷的快揭不开锅了,是俺写信让他和哥哥于龙来当的红军,他作战勇敢、又机爱动脑子,很快就当上了排长,后来二十军缺干部,他就被总部派去当连长,他过去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可能会是反革命分子?”
马坤苦笑道:“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有一回,俺去师部开会,会议开得好好的,一方面军总政治部政务处长李韶九带着十多名荷枪实弹的士兵突然闯了进来,点名绑走三十多人,俺吓坏了,俺害怕他叫俺的名字把俺也绑走,因为俺知道绑走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会后俺问师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肃反,为什么要带走那么多同志,他沉默了半天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就要坚信党和组织是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的。”
马坤陷入深深回忆里:“师长是个聪明果敢的人,我第一次见他为难成这样。接下来俺在恐惧与不安中看着战友们不断消失,有的甚至是刚指挥部队打了胜仗从前线回来,茶还没有喝上一口就被五花大绑捆起来带走了,俺开始反思,如果红军中真的有那么多坏分子,尤其是被抓的各级军事指挥员都是反革命分子的话,队伍早就散了,哪里还能打胜仗?党内那么多精英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马坤的胸口剧烈起伏,看来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对其伤害极大,直至现在他还难以释怀,半天他才继续道:“直到于虎被杀,俺才真正明白,肃反运动的真正目的。”
袁西对共产党知之甚少,对当年发生在红色根据地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当他听马坤讲起肃反的冷血杀戮时,内心无比震惊,他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政党内部的斗争这么残酷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是多么疯狂的事情!
马坤又道:“那时俺苦恼彷徨,俺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可又没有人倾诉,俺害怕开会,害怕在会上被点名然后绑走,俺害怕待在家里,害怕和新婚妻子一起吃饭时,有人破门而入把自己抓走,俺不敢和人多说话,俺只想去打仗,勇敢地牺牲在战场上,这样就没人会怀疑俺了,俺更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希望这个噩梦早点过去,不要再自己人杀自己人了,不要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