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影美颜
作者:德兰Y | 分类:武侠 | 字数:22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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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
始得西山宴游记
作者:【唐】柳宗元
自余为戮人[1],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2]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3],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4],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袵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5]也。
注释:
[1]戮(lù路)人:罪人。戮同“戮”。[2]西山:山名。《清一统志》:“永州府:西山在零陵(今湖南永州)县西。县治在县西隔河二里,自朝阳岩起,至黄茅岭北,长亘数里,皆西山也。” [3]法华西亭:法华寺西的一座亭子,寺在永州城内东山上,作者于元和四年建亭,称为西亭,并有《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4]染溪:即冉溪,潇水支流,在永州西南。[5]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元和为唐宪宗的年号。
赏析:
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永州(今属湖南)司马。时艰不可济,唐祚难振兴,谤毁兼至,贫病交迫,老母病故,居处遭火,他满怀忧惧之情,多藉山水以排遣。被明人吴讷称为“体之正”的《永州八记》就写于此时。这“八记”是情景交融的真正游记,它们如同通景画,自成章法又互有联系。《始得西山宴游记》是其首篇。
文章题目的“始得”二字是全文关键。诚如清人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十三所说:“‘始得’有惊喜意,得而宴游,且有快足意,此扼题眼法也。”因山水之游,得游中三昧,才有处难置困中的情感解脱与人格升华。就“八记”而言,“始得”则有领起诸篇之意。文章可分为前后两部分,而“始”字贯通全文,成为立意与为文的肯綮所在。
文章以“自余为戮人”开局,“戮人”二字实含受辱与被害的悲愤。居于永州而一直感到忧惧,一“恒”字深刻表现了被贬后心态。因为身是带罪之人,又是闲官,故能“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施施”状其行动之缓,“漫漫”写其随意而行,这正是作为“戮人”“惴栗”之情的重要补充。“日与其徒”五句,具体而又概括地写出了自己的游踪。“上”“入”“穷”加上“无远不到”,正为后面的“始得”作一预伏。“到则披草而坐”八句,就“游”“宴”二字展开,接字钩句,续续相生,极其精练,却以坐、醉、卧、梦、觉、起、归的所行所为,传“施施”“漫漫”的神韵。正是这看似乐而忘忧之举,带着随缘任运的色彩,并未摆脱“惴栗”的阴影,为后文“始得西山”所产生的心弦震颤和精神超越作一铺垫,并起到“借宾定主”作用。“以为凡是州”二句,总赅前文。“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始”字始出,结束前半部分,从反面引西山入题。
后半部分用郑重交代时间开头,以见“始得西山”之异于以前诸游。法华寺地势高,西亭所见无遗,终于望见西山。“始指异之”,“始”字再出,正式点题,“指”而才能“得”,“异”则应前“怪特”。接着命仆人开道前往,过、缘、斫、焚四字领起四个短句,以动宾结构的短促排比句式,构成一种急促之势,往日“施施”、“漫漫”的情态立变,可见西山之“异”有多大吸引力!登西山之举仅用“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八字,就写出了身登目游的过程。“则凡”以下,专写西山,先继以“借宾定主”之法写西山的雄奇,然后从西山引发所感。作者不是正面写西山,却写立于西山之所见,“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袵席之下”,这是以所见之远写西山之高,是总括之笔。“岈然”者似蚁垤,“洼然”者如洞穴,这众山的总貌足以反衬西山雄峙特立之势,这是第一个层次:言高下之势。“尺寸千里”,实因登高才能望远,正所谓“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南朝宋宗炳《画山水序》),远近景物重叠压缩,都入于眼内,这是第二个层次:言所见之广。青山萦回,白水缭绕,直到与天相接,四方望去,所见如一,这是第三个层次:言西山有众山拥戴之势。于是,“然后知”三字使“始得”之意第三次出现:西山之特立引发出“不与培{塿}为类”之感,这是从形貌言;由西山之超乎众上,联想起其如同颢气的悠悠无际、漫漫无涯,这是从精神言;由西山之与造物者相始终,想到它的洋洋无穷尽,这是从生命力而言。至此,作者才从自然中的西山,“始得”人格化的西山,山引发了人的胸襟,人也认识了山的精神,时空合一,情景相融,这是正写西山的笔墨,也是全文的精华。
山移人情,人又移情于山,接着就是由游而宴之举。“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此番之醉虽曰“颓然”,却非以前的“相枕而卧,卧而梦”,是真正为西山所陶醉了。不是么?“苍然暮色”四句,非但写出“暮从碧山下”的神韵,“犹不欲归”与前“觉而起,起而归”相较,可见此番眷恋正是心灵充实的表现。“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进一步点明荡涤灵魂,开拓心胸,使人格精神与宇宙自然合一之意。“恒惴栗”的心态被破除了,“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至此,主定宾弃,扫处即生,以西山之游否定昔日之游。“然后知”连二“始”字,“始”字四出又第四次点题,文中关锁可见。最后,以“故为之文以志”并书年份作结,是对此游之重视,同时也是对“始得”的重要补充。
《始得西山宴游记》达到了描摹山水与言志抒情完美结合的境界。山水游记之作并非始于柳宗元,远的不说,仅唐人之中,元结就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如清人吴汝纶就认为:“次山放恣山水,实开子厚先声。”但是,情景交融,将山水人格化,却是柳氏独造之境。本文从被贬后的忧惧和漫游写起,透露出当时的处境和心情,然后由一般游览引入西山之游,重笔写西山之“怪特”。岈然洼然的高下之势,咫尺千里的登眺所见,萦青缭白的山水远景,三组画面、三个层次,以相互的映衬、生动的比喻、色彩的渲染,构成绚丽多姿的“怪特”,准确而生动地写出了西山的景色。诚如他的诗《江雪》,千山不见鸟影,万径没有人踪,更衬托出独钓寒江、不畏严寒的勇气,寄托着政治革新失败后既孤独又不屈的精神。本文中的西山,不类培塿,与颢气俱,与造物游,超尘拔俗,卓立不群,其伟大的人格力量正是作者高尚品格和人生理想的体现。西山熔铸了他的幽愤,陶冶了他的胸襟,启迪了他的悟性,而他的赞美西山正是以之来言志抒情。
作为山水游记的伟大宗匠,柳宗元在本文中采用了“从对面着笔”的描写手法,产生了不同凡响的艺术效果。文中写登西山远眺之所见,呈现了雄奇开阔的境界,而不写西山本身,写了“不以培塿为类”的培塿,从而也就衬托了西山,突出了西山。这种不从实处落笔的写法,颇类于汉乐府诗《陌上桑》的从旁人所见来写罗敷美貌,和罗敷自夸其夫的“坐中千馀人,皆言夫婿殊”一样,是将诗的“虚处着墨”化为文中的“从对面着笔”。如此写来,大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妙。近人林纾曾说:“文有诗境,是柳州本色。”揆之本文,洵非虚誉。
柳宗元推尊“文以明道”,但并不轻视“文”之本身,章士钊曾谓柳文“字字沁人心脾”,本文就极见字句烹炼之功。以句言,骈散结合而又句式多变,极见灵动矫变之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披草而坐,倾壶而醉”的四字对偶句,平稳中见沉滞,活画出“惴栗”心态下无所事事之状。在“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构成鼎足对,以句式之变化和音节之振拔力图冲破平淡之后,“倾壶而醉”等七句更变为顶真句式,活泼流丽,以倾泻“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的自慰自悦心情。及至一睹西山之异后,命仆人开道上山,四个三字对句传递出急于上西山的迫切愿望。上西山后所见,以基本上是三组四字句组成三个画面,略见铺排后即引入“悠悠乎”“洋洋乎”的赞叹,状物与抒情达到高度统一。其后“引觞而酌”等四字句复归于平稳,但这是解脱与彻悟后的心情,已不同于前。总之,文中句式之变与感情脉络有着密切的关系。以用字言,写山容水态的“幽泉怪石”“岈然”“洼然”“若垤”“若穴”“萦青缭白”“苍然暮色”,都形象、精练,有极炼如不炼之妙。其动词与名词的搭配更令人叫绝,“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整中有变,表达精微。
宴游西山而始得西山之妙,读《始得西山宴游记》而始得永州山水之妙,本文确实堪当“始得”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