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穷奇乃天生凶兽。

可世人却忘记了，龙生龙，凤生凤。

白帝之子，怎么可能天生就是凶兽。

他不过是生来要强，加上几个兄弟一个比一个有本事，他不服而已。

至于为何会对亲弟弟下狠手，他至今都觉得不真实。

但事实摆在那儿，他确实受不了长生和变强的诱惑，一举戕杀了穷申。

想起事后至亲的怨憎，他不禁觉得好笑。

当初的自己竟一句辩解也无，任由父神打骂，任凭兄弟们嫌弃厌恶。

可他解释又有什么用呢，手足相残的确是他所为，他的潜意识里依旧有个魔鬼在叫嚣着，要他吃了那个孩子的尸体。

那是他的亲弟弟，他看着长大的少年。

穷奇回想起负伤去找白帝的那晚，夜凉如水，却也凉得他灵台清明。

他向他的父神坦白，有个声音一直在蛊惑他去寻弟弟的尸首，想要啖其肉，饮其血。

他还记得白帝当时的表情。

那位老者震惊又不解地问他，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他也不知道。

可心里就是有个声音时不时会催促他，去吃了那个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错已经铸成了，他就已是身在地狱了。

穷奇看着月色下的清泉，这和他当初疗伤的灵泉很像，只是这里没有他为自己准备的雄黄。

所有人都以为，他那一身的腐伤是被白帝鞭打所致，只有白帝和他自己知道，那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穷奇将头枕在岸边，任凭这具没有生气的身体漂浮在水面上，破旧的白衫像水中浮萍，也像他此刻的脸色。

灰败且透明。

两百多年前，那人以延长身体的活力为代价，让他帮忙守着尸身，等狐妖去接。

他觉得很可笑，亲弟弟找自己帮忙，都主动抛出条件了。

这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他心里的那个魔鬼再一次控制了他，让他去挑拨狐妖和那人的关系。

他知道自己又失控了，可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和那个魔鬼还有什么分别。

穷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将心里的愤懑给挤出去，可肉体上的不适感愈发明显，他已经感觉到这副身躯快到极限了。

仙君又怎样，毕竟占用了别人的尸身，能让他苟活个几百年，已经是赚来的了。

只是如今天道未除，他和那个孩子的大仇都还未报，他不想死。

他当初乖顺地下无间狱，不过在赌那个魔鬼是不是还要利用他，他要等那个孩子回来，还要想办法除掉那个魔鬼，那就只能先将自己送进无间狱。

只要天道下了无间狱，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他的力量，从而更便于对付他。

这便是穷奇的计划。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在那个魔鬼的再次操控下，他屠了槐江山，还差点弑神。

那么深重的罪孽，即便他有朝一日将天道拉下来，自己也将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他记得白帝将他驱逐前的嘱托，让他一定要帮弟弟坐上那个位置。

权当赎了他的罪孽。

可白帝并没告诉他，赎了罪又如何，他往后造下的孽，可都不比残害手足来得轻。

天道根本没给他留活路。

于是，当功曹司的人找上他时，他只提了一个要求。

让他洗清罪孽，重入轮回。

这事儿既然是功曹司出面，那便是地府最大的诚意。

而他想要的，也是地府能给的。

穷奇猜，这或许是他那个好弟弟给下边出的点子。

地界的那些神，本是瞧不上他这种恶灵的，尤其还是个逃犯。

穷奇想，或许他的弟弟已经想到如何对付上面那个了。

否则不会轻易叫自己出面。

他看着那轮银月，思索着是不是曾在哪儿见过这样的夜空。

可回想半天，也想不出个究竟。

他唇角轻扬。

月还是那轮月，夜还是一样的夜，只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

也将不再是他。

曾经遥不可及的轮回井，将要为他轮转一次，曾经嗤之以鼻的孟婆汤，他也要去饮一碗。

可这竟是被他所杀之人赠予的。

崔判官在得到功曹司那边的消息时，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这事会很难办，可仔细想想，谁又愿意进那无间狱永世受刑呢？

尤其是穷奇这种从里面出来的。

他一定不愿再回去。

所以，他想要重新轮回，也在情理之中。

崔判官将自己的分析告知孟婆，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孟婆倚着汤锅巧笑道，“看来大人是知道那个家伙想要什么，特地给他送过去呢。”

崔判官斟酌一番说道，“毕竟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大人也去过无间狱，定是不想他再回去受罪了。”

孟婆挑眉不语。

她没那么多的情感，甚至觉得感情都是累赘。只是此次大家都有同一个目的，需要穷奇帮忙，地府给他些甜头也是无可厚非的。

两位主司再次前往昆仑山，距离赫胥离开刚好两日。

第12章 穷奇

也是功曹司办事效率高，在没想好交换条件的时候就直接去找了穷奇，让对方提要求。

只是在听说赫胥闭关时，孟婆率先发出了疑问。

“大人受伤了？”

陆吾朝白术院子的方向瞟了一眼，解释道，“应该只是消耗过多，调养几日就好。”

昆仑山本就是仙山，非常适合神仙修养。

崔判官将地府这两日的收获同陆吾他们说了一遍，采衣直接听傻了。

他问崔判官，“让穷奇牺牲去困住天道？这行得通吗？天道又不傻，他才不会附身在一个死人的身上！”

崔判官和孟婆互相对视一眼，两人都苦笑了一声。

孟婆解释说，“这个大人有办法，只是要想迷惑天道，确实有些难，需要大人辛苦一些。”

“你们要他做什么？”

白术的声音来得有些突兀，在场的四位皆被吓了一跳。

看着狐妖那一脸的警惕，孟婆忍不住问道，“小狐妖，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怎么一点伤都没有？”

这话一出，陆吾和采衣同时撇开了眼。

他们知道白术这两日的煎熬，要不是事关赫胥，他怕是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崔判官扯了扯孟婆，回答了白术的问题。

他说，“大人和穷奇是亲兄弟，我们将穷奇原本的肉身给放了回来，让他魂魄回体，地府再给他一段阳寿，只消大人用他的血肉将穷奇化作他的模样，濒危之际，天道一定会想要夺取那具肉身的。”

白术听完眉头紧蹙，他不赞同道，“要想将穷奇那一身的妖气隐去，至少得要他半条命，你们确定这是好办法？”

四位神被白术这只妖问得大气不敢出。

这确实不是一个完美的办法，甚至是仰仗赫胥的一己之力，用他的半条命去赌这一线生机。

可这却是最便捷的方法。

他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陆吾被天道抽取了太多寿元，指不定哪日就要仙陨，他要是突然没了，昆仑山将遭大劫。

而地府也好不到哪儿去，亡灵越来越多，即便奈何桥那边加速运转，轮回井也没法儿超负荷工作了。

可这些在白术眼里都不重要。

要赫胥豁出去半条命，只为一个并不稳妥的计划，他不能接受。

他看向那四位神，语气不善地提醒道，“你们就这一次机会，想清楚再去做。万一失败了，你们还指望没了半条命的他去对付上面那位？”

陆吾暗自叹气，他认可道，“白术说的没错，这方法太冒险了，大人是我们唯一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大人去冒险。”

孟婆瞧了瞧陆吾和白术，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抬指画下一道屏障，将他们所在的一小片区域给封锁了起来。

崔判官一看她这架势，顿感不妙，刚要出言阻拦，却被孟婆给抢了开口的先机。

孟婆盯着白术笑得娇媚，她问，“那你愿意代替大人去冒险吗？”

她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

除了崔判官是一脸的不悦，其余三位皆是不解。

采衣有些担心，他其实不是特别信任这两位地界的神官，光看他们一味地想要赫胥付出，就知道对方只想坐收渔翁。

他讥笑一声问孟婆，“你什么意思？合着就逮着我们的人使劲薅呗？你们地界不受影响还是咋滴？”

话糙理不糙，陆吾也算是看明白了。

他冷笑着扯过采衣，看向孟婆不善道，“我死了没关系，昆仑山山神的继位者我已经找好了，不会叫封印受到太大影响。可你们地界就没这么好运了，轮回井可没有替代品，它要是废了，你们地府就等着一锅端吧。”

孟婆刚刚还嬉笑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没想到这两位神君竟然会帮着狐妖说话。

崔判官见孟婆吃瘪，心里偷着乐，面上却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解释说，“二位误会了，我们并非什么都不做……”

不等他说完，采衣就在陆吾身后嗤笑一声，他讽刺道，“怎么，给穷奇轮回改命辛苦到你们了？还是说给他几日阳寿累到你们了？无间狱可不是你们能伸进去手的地方，可别把这个功劳也算到自己头上啊！”

无论是抹去穷奇的一身罪孽，还是放他进入轮回井，或是给他死绝的肉身几日阳寿，其实就是判官司勾几笔的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所以，采衣这一连串的讽刺，算是狠狠打了地府的脸。

孟婆面上挂不住，她确实没细算过这一遭地界要付出多少，而昆仑山这边又要付出多少。

她只是尽可能地希望己方能少出点力。

然而采衣将这些摊在明面上讲，她就不得不面对这比较丢脸的事实了。

见四位神终于闭嘴了，白术瞧向孟婆出声问道，“所以，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如果能代替那人去做危险的事，他还是很乐意的。

崔判官怕孟婆又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立马出声打圆场，“不是地府什么都不做，我们能做的都是围绕亡魂的，其他的我们是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也好，不想付出也罢，白术觉得，赫胥都不会放任这事不管。

他不去理会崔判官，只盯着孟婆说了两个字，“你说。”

孟婆瞧向陆吾和采衣那警告的眼神，抿唇叹气道，“现如今就两个法子，要么让穷奇扮作大人的样子困住天道，要么就扮作狐狸的样子。想将天道困死在无间狱，只有穷奇这一个载体是合适且罪孽深重的。”

她又看了白术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只得继续解释说，“狐狸体内有大人的心，且相处了那么久，早就沾染上了大人的气息，让穷奇化作他，也是可行的。再者，他也是被天道俯身过一次的，相较大人而言，算是首选了。”

崔判官见孟婆这话并未引起什么波澜，于是转向白术惊讶地问，“你知道了？”

孟婆刚想问知道什么， 看向白术的那一刻突然愣怔了。

她诧异道，“是啊，这事儿不是都瞒着你的吗？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刚刚都忘了那件事是秘密了，可瞧白术的表情，怕是早知道了。

见白术陷入沉思，采衣赶忙出口阻止道，“狐狸，你别乱来，大人是不会允许你去做这事儿的！”

陆吾也适时地劝说，“进去一趟无间狱，你已经是帮了大忙了，不需要你再去做什么，大人好不容易将你从里面带出来，你要是背着他去做这种事，就算跪到死，他也不会原谅你了。”

几人都将目光投向静默的白术，却见他平静地抬眼看过来，一字一句道，“我要是失败了，你们还能靠他继续想办法，可要是他失败了，大家都得死。”

这话一出，四下皆静。

只是没人敢认同他，谁要是点头了，就要承受那个人的怒火。

白术也不需要他们同意，他知道，自己刚刚那一番话，已经叫他们无路可选了。

这么大一件事，总得留后手，而赫胥就是他们的后手。

他能为那人去打前阵，也算是报了救命之情。

他并不想亏钱那人什么，在他看来，感情中如果相互有了亏欠，那就不纯粹了。

他想要的，不过是毫无杂念的欢喜，以及安然无恙的他。

至于事后会如何，等到大家都活下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