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是没有名字的。

但他姓江。

他有一个同他长得差不多的同胞兄弟。

后来他叫江沉。浮沉的沉。

而他的同胞兄弟，叫江昭，明日昭昭的昭，是太阳的意思。

他羡慕他。

却不嫉妒他。

……

在那个福利院里，小江沉很受同龄小朋友的欢迎，院长和义工们都很喜欢他。

可是他的同胞兄弟阴沉，冷漠，仿佛冷血的蛇类在黑暗中亮起的竖瞳，叫人毛骨悚然，十分不讨喜。

小孩子们会欺负他。

因为他不说话。总像个异类。

和他后来的名字一点都不像。

小江沉会把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给他，否则他会饿肚子。

小江沉长相乖巧可爱，嘴很甜，来福利院的大人都喜欢他，小孩子也很喜欢他。

他会有新奇的小玩具，也有好吃的糖果，偶尔还能有几件还算新的衣裳。

这些，他统统都会和小江昭分享。

嗨呀——谁让他们是同胞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小江沉经常托着下巴，然后把自己的糖果拨到小江昭面前，嘟着粉嫩的小嘴巴，“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要吃糖吗？”

“欸，你要不要这个玩具，可好玩了。”

在这个护食，抱住玩具就不撒手的年纪，小江沉对他的同胞兄弟，显然有着极大的包容心。

但是。

小江昭会把他的玩具砸得稀巴烂。

会把他舍不得吃的糖果扔到池塘里，很坏。

他还会说，“烦。”

小江昭说小江沉很烦。

小江沉是个以德报怨的乖小孩，下一次，他还是会笑眯眯地凑过来。

后来，福利院以年纪稍大的孩子为首，开始对小江昭动手。

被小江沉看见了，这下可了不得。

他撸起小袖子，露出一截白净的藕节一样的胳膊，毅然决然挡在小江昭面前，皱着一张可爱小脸，“你们不准欺负他。”

“你别多管闲事。”他们对小江沉说。

因为他们还是很喜欢这个十分爱笑的小甜豆的。

小江沉始终咧着嘴角。

张开小小的双臂，挡在小江昭身前。

然后，他们连着小江沉一块儿揍了。

再然后，小江沉和小江昭，成了福利院里最可怜的两个小苦瓜。

小江昭并不愿意说话。

大多数时候他都嫌小江沉话多，很烦。

有一天，小江沉偷偷躲在草垛子后面，偷偷看着那个穿白棉袄，围着红围巾的少女，她长得可真漂亮呀，像仙女姐姐一样漂亮。

小江沉特别兴奋地对站在河边的小江昭叽叽喳喳说，“福利院来了个好漂亮的姐姐！”

“我好喜欢姐姐的！”

小江昭淡淡瞥了他一眼，嗤笑。

“如果姐姐能带我回家就好了。”小江沉托着腮，他脸上有软软的小奶膘，笑起来时明媚又可爱，“我会求姐姐带你一块回家的。”

他们是同胞兄弟嘛。小江沉想。

所以，小江沉那天给自己洗得香香的，又穿上了他最舍不得穿的新衣裳，这才期待又紧张地跟在院长身后，干干净净地站在了这个姐姐面前。

可是，姐姐说。

她要选小江昭。

小江沉有点失落，明明他更干净乖巧啊。

他笑得嘴巴都酸了。明明想哭的。

可是姐姐不会喜欢爱哭的小孩子吧。

不能哭。

小江昭牵着姐姐的手走了。

小江沉歪着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嘴角咧起的弧度慢慢抿直，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眶小声哭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很不乖，很不懂事。

明明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了，才不要难过。

小江昭走后，他就成了唯一一个被那群小孩子欺负的目标。

他们抢他的饭，在他的被子上撒尿，剪坏他的衣裳，还会朝他吐口水……这些原本本该江昭承受的恶意，全部地，被施加到了江沉身上。

那年他，五岁。

他是阴沟里的小老鼠，躲在角落，偷窥着不属于他的幸福。

他看到，姐姐会温柔地抚摸小江昭的头发，会心疼地处理小江昭身上的伤口，会在暴雨天与小江昭共撑一把伞回家。

回家……

小江沉的家在哪里？

后来他被领养了。

一个肮脏的，恶心的老醉鬼。

从那以后，他真正地跌入了地狱，骨头被啃得连渣都不剩。

成年男人的力气很大，小江沉除了挨打，别无选择。

老醉鬼扯住他的头发，力气大得好像连那块头皮都被扯掉了，耳朵嗡嗡地疼，滚烫的火钳子落在身上时，好痛。

燃烧着的烟头摁在他身上时，好痛。

坚硬的钢筋贯穿身体时，好痛。

说不清的巴掌与拳打脚踢落在身上时，好痛。

……他不知道该怎么活，在这个地狱里。

直到那个老醉鬼脱了裤子，将他令人作呕的丑陋性器从内裤里掏出来时，江沉想，他真该杀了这个老男人。

十五岁的少年虽孱弱，但比起体力大不如前的老醉鬼来说，已然算是健壮。

可是他不能为了这个烂人，赔上自己的一生。

十五岁的江沉逃脱了这个困囿他十年的牢笼。

……

他见到姐姐了。

好开心。

可是姐姐不记得他了。没关系，重新认识也没关系。

姐姐给他留了联系方式。

但江沉不敢去打扰她。

学校要开家长会，从小到大他都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次，他想……小小地麻烦一下姐姐，虽然很过分，但他太渴望了。

姐姐来给他开家长会了，可是那些人嘴很脏。

后来被江昭知道了，他打了他。

在咖啡店里，姐姐告诉他，被欺负了要学会反抗。

于是他反抗了。

可是命运再一次告诉他，没用的，江沉，你天生就该去死。

大约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姐姐更加纵容他，即便提出要住进她和江昭的家这个过分的要求，也被允许了。

姐姐真是心软得可爱。

在那场翻涌着滚烫热浪的火海中，他赤着脚，心急如焚地想，他的姐姐此刻是不是很害怕，他要去救她。

可是，江沉从来不是什么英雄。

他简直可怜得令人发笑。

房梁坍塌后，重重压在了他的腿上，呛鼻的浓烟烧瞎了他的眼，呛哑了他的嗓子，他的姐姐在火海中，满脸焦急地奔向另一个少年。

那个她从小养大的少年。

那个对他处处含有敌意的少年。

那个眉眼与他相似的少年。

命运总是在捉弄他。

可是命运似乎也会垂怜他。

比如姐姐会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说是她搞错了，江沉听不懂，但他知道，他或许也会像江昭那样被她偏爱。

于是在那个工厂中，姐姐说，她选择他。

那一刻，江沉并不觉得畅快。

他只想哭。

他觉得苦尽甘来。

他原谅了全世界。

他原谅了命运给他的所有苦难。

可事实上，命运所有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格。

这一点的甜，只是为了日后更令人绝望的抛弃。

……

姐姐病了。

她吐了好多好多的血。

她开始昏迷不醒。

江沉寸步不离地守在姐姐身边，很久很久之后，姐姐终于醒过来了，她说，她不要江昭了，也不要江沉了。

他又一次被抛弃了。

只是，他是不是该觉得安慰，因为姐姐将江昭也一同抛弃了。

可是好难过。

姐姐说话不算话。

……

陆席玉把姐姐带走了。

江沉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幢别墅，像是童话里的城堡，藤蔓缠绕，生机勃勃。

他闯进来时，被陆席玉的保镖发现了。

第一次的时候，他们打了他一顿，将他扔了出去。

第二次，他们冲他后背开了一枪，又将他扔了出去。

第三次……

终于，他衣服下面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他像是个屠龙勇士，站在了别墅前，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暴雪压弯了枝头，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耳边不知是轰鸣的心跳声，还是呼啸的风声，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姐姐舍得看他一眼。

他哀求陆席玉，求他放自己见姐姐一面。

没有般姝的江沉，是行尸走肉，他真的会死。

他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陆席玉的筹码。

江沉弱小，卑懦，可怜，永远都在被人抛弃，他没什么可值得陆席玉放进眼里的。

于是他说，他可以把城南那个项目给他。

其实这场交易的代价。

是他的命。

即便如此，但江沉还是觉得，是他赚了，如果陆席玉答应的话。

他没想到，姐姐真的出现了。

那一刻，江沉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

可是姐姐说：

麻烦你告诉江昭，让他好好活下去。

哦。

只是为了江昭。

再后来，接到陆席玉那通电话时，江沉正准备自杀。

陆席玉说，姐姐快要死了。

江沉彻底绝望了。

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愚弄他。

他这样痛苦还不够，为什么还要让他的姐姐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的姐姐，就该在这个世界里，幸福而快乐地生活下去啊。

站在手术室外的三天三夜，江沉想了很多。

可在看到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的姐姐，江沉忽然就想，他真的是个病毒吧，真的是他牵连了姐姐吧。

所以命运要这样欺负他的姐姐。

他的——

挚爱。

姐姐说，江昭你要好好活下去。

姐姐说，江沉，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

在姐姐走后的那个冬天，阴雨连绵，湿冷的风刺骨又寒凉。

陆席玉也死在那个冬天，是自杀。

少年轻轻吻上冰冷的墓碑。

阖上眼。

“姐姐，江沉来陪你了。”

……

至于江昭。

痛苦，麻木地苟活着。

不知生的来路，不知死的归途。

就这样。

一直地，一直地，爱着一个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