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作者:锦绘生生 | 分类:现言 | 字数:22.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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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60】站台
天边的晴光似是云梯。高架在世人之上。
她近来假设好的所有对过往的揖别, 统统在他面前飞灭。
他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们走”,如同是蛊住她心神的迷剂,落下清荡的回音。
沉下一片湖。
安静听不见流光的匆匆行迹。水烟没过口鼻, 终究还是逃不脱一场旧念的冲刷。
这些好比行云的思念, 游散在天际, 随风抚慰着当事人的心。一点一片, 拼凑成各人生命中难以释怀的华年。他们如果只是远远仰望流云变幻, 终有一日,一切都将失散在上方的天。失散了,便再难寻觅回来。
可是他的声音, 面容,胭脂, 银镜, 桃花, 写意,烟火。
他的手掌和怀抱。
她都忘不了。
祁佑森坐在房间, 出神的看着面前的胭脂盒。他将里头的色墨拿出来,放在摊开的手心里,一块殷殷的红,撞进眼底,落成难除的痕。
外面敲敲门, 端进来一盘茶点, 轻轻搁在圆桌上。他没在意, 仍旧定定的坐着, 直到边上递来一杯清茶, 细腕上叮当作响,他这才抬起头, 遇上乔思苏的目光。
“饮茶。”乔思苏将杯碟搁下,回身走到圆桌边坐下来。
祁佑森端起杯,靠向后面椅背上,轻掀起杯盖,缭绕出一缕细软的热汽。他抿一口茶,将杯子放下,轻声道:“怎么。”
乔思苏别过脸,半晌,转回来看着他:“你要听决断,我就请人来给你做个决断。”
他一怔,继而拧了眉:“……他么……?”乔思苏没开口,他便又道:“……你怎么知道他下得了决心。”
“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她垂下眼睫,自己嘘一口茶,“虽然我拿不准他的态度,但至少他来了,你们两个便可以沟通。”
祁佑森眉头一松,悠然无奈的笑出一句:“……我都进不得他的门,他又如何出的来。”
她道:“这你别管。”
他正要开口,福生却敲了门,叫着“少爷”急急忙忙冲进屋来。
祁佑森转脸盯住他:“……什么事。”
福生看见乔思苏坐在那里,便有些禁嘴。祁佑森便道:“不妨事,有话就说。”
他这才三两步靠上前去,递了一张黄旧的纸来。
“这什么……”祁佑森接过手里,展开扫了两眼,表情顿时僵住。他促紧了眉头,沉声道:“怎么一回事?”
福生便回道:“……是,是我照少爷的吩咐去隆记那边盘点近来典当的东西和簿子,结果……将,将巧瞧见了这张房契……”
乔思苏听见“房契”两个字,倏的站起身,走近来看。
打头明明白白写着“寻衣巷468号”,她便也隐约中了不良的预感,凉了声音问道:“……这是……”
祁佑森手里已经捏成拳,眉头更紧了些:“……灿宜呢。”
福生犹豫了大半刻,还是开了口:“……隆记的老板说……宁小姐下午的功夫急急忙忙跑来押下的……他饶是说一时空不出那么些钱与她,可她急的紧,只当了一半的价钱便……便走了……”
乔思苏惊诧的捂住嘴,说不出话。良久,摇一摇头,愣神的滑下泪来:“……他明明说了……只是去看看她身体可曾好些……定会回来见我们的……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连谦添也能闹出这样背弃家族,不负责任的事……”
他做的出来。
祁佑森捏紧了拳。他翻墙出去的那天,玩笑般打消他的念头,让他曾经相信他如何也不会想到私奔这条路上去。
可是他错了。彼时灿宜身上尚未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即便顾虑着他老师宁逸白,他也不会这样做。然而现在,情况早就不同。他说要摆脱的根本不是过去的路谦添,而是这个身份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他心里是当真种下了这样的苗。
给短暂的时日一吹,便扎下根去,顶破了他的理智。
祁佑森重重将拳撂在桌上,砸碎了那颗猩红的墨。
落开一片残乱的细渣。
他们没有钱,只能典下房子,绝了后路。
路谦添拉着灿宜跑来车站,去买了能赶上的最早一班火车票。随便去哪里,都只要先离开就好。
灿宜等在站台旁,看他捏着票回来,急促的样子瞬时将时光拉扯回溯。她莫名的想起曾经舞台上,穿行在细巷,紧握着彼此逃路的桃枝和允言。她那时不能体谅他们的苦楚,认为不过都是少年人的冲动和不甘罢了,在不在一起的,看的淡些,又何苦挣扎万般。然而真正轮转到自己这里,才渐谙那一重无奈,和他投在她眼中无法抹去的面容。
走到这一步,是否已经无法回头了呢。
“五时三刻的车,去湖北。”路谦添将票递给灿宜,向她的手袋努一努嘴,她便接过来,打开放好。
“……湖北么?”灿宜有些惶惑。
“去过?”他问。
她摇摇头。
他便悠然一笑:“路上要走两天,我们也没有带些吃的。”
“……谦添,”灿宜突然靠上来,挽住他的手臂,“……这样真的好么……?”
他一怔,良久,反过来问:“你会后悔么。”
灿宜沉下头去,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结局,也难以预料他们今后的路途。她本想坚定的回复他,说她不会后悔,可最终还是止在舌尖,换了答案。
前面是雾霭,有风尘,朗月疏星或者密云缭绕,有没有晴光和树影。
这些他们都不知道,无法断定。
可是好比悬在细绳下摇曳的水月,和虚在薄光里微绽的镜花,偶尔迷幻出的那一面静好前程,足以使他们挽紧了手。
“灿宜,”他温柔的望住她,“如果换一种问法,倘若不跟我走,你会后悔么?”
她想也没有想,就点了头。
他看见了,便浅浅淡淡的勾起嘴角,微微向她一笑:“那么,我同你一样。”
哪怕不知迷途将由何处明朗,不知苦难是什么,不知爱到天荒地老的意义何在,不知年少冲动错的是整个后半生。可是正如彼时扮作允言和桃枝的时候,说下的那句戏词。
年轻并不就代表爱情不可靠,反而容易催生他们更巨大的勇气去摆脱旁的干扰。
路谦添眉心拢下一句玩笑:“我可以去做国文老师,你可以去教他们画画。”
灿宜便松开表情,施然笑了:“我也可以去做国文老师啊。”
他便挑着眉,斜斜一笑:“左右你不在家闲着就好。”
她笑道:“自古都是男人在外,女人看家带孩子,怎么我就非得同你出门贴补生计去?”
他抬手在唇边一咳:“那敢问,我若是请你安心在家看门带孩子,你又觉得怎样?”
提到孩子这话她多少也有些脸红,只好别过脸:“……现下我们是在逃路的,你倒也开得起玩笑。”
路谦添见状跨步横到她面前去,俯下身盯住她的脸:“灿宜小姐,……你莫不是害羞了罢……”
灿宜仰面哼道:“不过几句后话,我有什么害羞……”
他于是扬眉调侃着挂住她的话尾:“那你说说看,你计划给我添几双儿女?”
“双?!”她眉头一拧。
“个……”
灿宜眼睛往他身上一扫,摇摇头:“……交友不慎……”
路谦添便扯开嘴笑出声来:“罢了,罢了,”他抬手揉一揉眼角:“你可不经逗……”
火车吁着尖呼的长鸣,由远处渐渐驶来,喀嚓声如同踩出他们今后步路的节奏。他敛住表情,站向月台边上远远望出去,转身回来,握住她的手,坚定的笑了。
“车来了,我们走。”
他买的座位正好靠窗相对,他们坐下去的时候,路谦添扫见外头站台的不远有个卖茶蛋的小摊,于是忙掏出表看了看时间。他伸出食指点着窗外,向灿宜微微一笑:“……瞧,刚才只顾同你讲笑,倒忘了正经事。”
灿宜顺着他指的望出去,又听他站起身道:“你在车里等着,我去买些蛋,不然一路上够我们饿的……”
她便拉住他的衣袖:“……那万一车开了呢?还是下一站再买罢……”
“这一站要停七分半呢,这才三分钟不到,再同你磨几句就真赶不上车了,……”他已经站到过道上,“下一站谁知几时才到……”
灿宜听见便跟着起身,笑着将他拦回座位上,说道:“……那你坐着,让我去买来给你吃。”说完转身向车厢口子上走去。路谦添一怔,只得展开眉角无奈的笑一笑,坐回去向窗外望着她。
灿宜几步跑去对面,认真捡了几颗蛋,由老婆婆装在油纸包里,然后低下头去数手袋里的零钱。
他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安宁又温暖。这般细微的一个瞬间,所坚定下的信念,却足以支撑他今后的许多年,时常提醒他要好好的维护她,喜欢她。
他会同她一起,远去一个陌生的世界。认真生活。
这样想着的时候,再将视线拉回现实,却猛然惊恍了他的心神。
路谦添眉头骤然间促紧,起身便往车厢的尽头大步跑去。
车窗外,灿宜怀中的油纸包落在地下,满袋茶蛋顷刻滚散一地。背后拥上来的三五个人,箍住她的手脚,将她死力向站外带去。
路谦添嚷着“放手”,红了眼睛。
他赶到车厢尽头,就要跳下车去的时候,被车外的列车员笑着拍上门,牢牢锁住。列车一阵长久的悲鸣,轰然启动。
他便只有再回头向车窗跑,可是转过身的一瞬,面前挡下一队着了制服的人。掉头,又是一队。
揉了拳打过去,然而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空一般,眼睛里也看的不清不楚。花了视线,花了她的挣扎和身影,花了他对于未来一切执着的幻象。
最终任由人牢牢的抱拦住。喊着她的名字抬脚狠命踹向车门。
窗外的镜像渐渐加速移动,模糊成他满眼的伤。她的剪影,还是在他的视野中消失殆尽。
路谦添怔怔的沿着车壁坐下去。
“少爷,”身后的人微微一躬身,“按省长的吩咐,请在下站下车,那边的车我们已经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