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偏且执
作者:Shineo | 分类:现言 | 字数:18.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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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归去来兮(1)
回学校的第二天唐诺没有课, 拿了应尧之上次离开肆市时放在她背包中的备用钥匙,打车到房子等应尧之下班。
她昨晚上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睡着。饶是朝夕相处的黎佳佳, 都对她的行为产生不解, 更妄论他人。若当真公布二人在一起的消息, 她和徐行知的、应尧之和徐行知的共同好友, 怕是会炸圈。
惴惴不安、纠结。
同时心底又好似被清甜的溪涧洗涤了。一颗少女心,泡在蜜罐里,外面一会儿烧火, 一会儿加冰。
应尧之的别墅跟唐诺上次来时一个样子,温馨偏简约的美式, 一尘不染, 各项东西整理得整齐得当。她之前穿过的那双拖鞋仍在。其余的都是一个样式的纯色风格, 除了她的是可爱的龙猫。
看着憨态可掬的卡通形象,唐诺忽的忆起, 她读初中时最喜欢的动漫便是宫崎骏的《龙猫》。难怪了。
现在依旧喜欢,只是心境不如当年。
比以前更成熟,这其中想必有应尧之的离开的关系。奔二的唐诺沉浸在宫崎骏和J.K.罗琳塑造的魔法世界中,奔三的唐诺却沉默着,去欣赏今敏带来的视觉盛宴。
一时心头欢喜, 俏皮地在玄关处转圈圈。
*
应尧之到家时, 唐诺在下厨。
他看到玄关处摆放着唐诺的小靴子时有一瞬的怔忪, 然后便是滔天的喜悦。这意味着什么?答案不告而知。
应尧之竟油然而生出一种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豁然。
知道唐诺的到来, 他反倒可以徐徐图之。不慌不忙地换了鞋, 平常冷清的房子此刻看着顺眼了许多许多。
不止是女人爱幻想,男人也会。尤其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总会触碰着左边胸膛,想一些或悲伤或欢喜的故事。而那些故事,现在由他的女主给了他成真的权利。
唐诺在家常年被剥削,不说精于此道,几个家常小菜还是会做的。将切好的土豆丝丢进锅里,由于太全神贯注,没能听见应尧之回来的声音。
吸油烟机卖力地工作,系着宽松围裙的女主人认真且迷人。
应尧之站在门口,像个守卫的士兵一样站得笔直,目不转睛注视眼前的画面。直到看到她确确实实在眼前,甚至带着点手忙脚乱,这才放松浑身肌肉,眨眨眼睛,靠在一边的墙上。美梦成真,大抵如此。
心潮起伏着,想上前将那个娇小的身影拥入怀中。
唐诺炒完两个菜,关了火。端着一个盘子,转过身正好看见某人酷酷的站在门边。
先是害羞,解了相思。然后怒了,怎么这么没眼力见,不会来帮忙,打个下手什么的。
于是她走到他面前,把手中端着的盘子举起,凑到他下巴边。“你回来了。”
应尧之眨眨眼睛。
“拿着。把这两盘都放到餐桌上去,我煮的汤也快好了。”
应尧之很乖巧地听命了。奇怪的是,明明心底像火烧一样热烈着,却只是看着她也觉得满足。
排骨玉米汤、醋溜土豆丝、香菇青菜。
唐诺递筷子,“作为,咳咳,这些年的补偿。”
应尧之挑眉,“就这样?”
“不要得寸进尺!”她含嗔横了他一眼,“快尝尝吧。”
应尧之收敛眉目,深幽的眸子里如同含着一汪水,夹起一筷子土豆丝。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唐诺的手艺。说实话,味道确实也就那样。但是满心的甜蜜是怎么回事。
“好吃吗?”
应尧之点点头,堂堂男子汉几乎要落泪。
“我们当时为什么会分手?”
咳,差点噎住。人生处处是陷阱,话题转换太快。
应尧之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把他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的说辞滚瓜烂熟的说出来:
“那时候我们早恋,你年纪小,每天要上课。我已收到壹大的录取通知,只待来年九月去上学。我不清楚具体的分手原因,不过我能陪你的时间确实不够。”
唐诺托着下巴,望天,这话说的。年少的恋情……真是怎么样分手都有可能。
“那你也不应该这么久不来找我。”
“你可知道我名字的含义?”
“尧,之……不知道。”
“以修身自强,则名配尧禹[1]。爷爷对我寄予厚望,已在‘尧’字中体现,不敢愧对长辈。”
还有我要去治病。应尧之偷偷补充,分一缕心思观察唐诺的表情。
“哦。”心里头有些淡淡的情绪在。
又是家国天下,男人啊男人。唐诺斟酌片刻。她希望她的婚姻中拥有一位以她为先的丈夫,在这时代不亚于熊猫的珍稀。转而自嘲,呵,到了研究生还这么少女且挑剔,真是没得救。
“吃饭吧,不然菜凉了。”她怏怏的转移话题。
应尧之见唐诺似乎不怎么开心听到这话,心头疑惑,脱口而出:“延迟享受,不好么?在没有百分百的保证前,短暂的欢愉甚至无存在的必要。终日乾乾,与时偕行[2],经历一番才能得见明月。”
她的情绪并未高涨,二人的交流如同不在同一区间。低头思索一会儿,看来自己需要去恶补一些华夏传统文化精粹知识了。
应尧之注意到对方淡淡的反应,抿着唇,“我认为,男人当立业,这样你会更爱我。”
唐诺睫毛纤长,打下一片剪影,此时颤动着。
“在确保万无一失前,我不能揠苗助长。我,无法再承担一次失去。”他的心情陡然坠落,放下碗筷,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
唐诺忽的站起身,走过去,将这个看着健壮的男人拥入怀中。
*
应尧之的房间就如同他这人一般,简洁大方,没什么人间气。
以黑白灰为主,十分典型的北欧简洁风格。对面的一大面贴着浅浅的灰色墙纸的墙上,有专门辟出的照片墙。
不规则摆放。正中心是一张全家福。
“你最喜欢哪一张?”应尧之环住唐诺盈盈一握的纤腰,低沉着嗓音在她耳边吹气。他喜欢将她拥在怀中的感觉,踏实。
“这张。”
他穿着迷彩服,左手拿请愿书,神采奕奕,一身浩然正气。
应尧之用了点劲儿,直接将相框从紧贴的墙壁上拿下来递给唐诺,裸露的手臂肌肉紧实有力。他说:“××年抗洪救灾,那次我差点死了。”
唐诺得了兴趣,眼巴巴地看着应尧之,一副“我要听故事”的模样。
应尧之轻笑,回忆的浪潮将他带到了那一年。
*
21岁的应尧之面容透露着些稚嫩,正在壹大读大三。
那年7月6日,临江省爆发洪水灾害。
天灾来临,方知人之渺小。临江省举全省之力抗洪抢险,同时大量军队被调来救灾。几乎所有壹大大三的国防生们都写了请愿书,要投身到抗洪一线中去。
应尧之得知自己被调过去时,心里充满热血男儿的豪情。真正到了抗洪救灾一线,才知道这和枪火战场是另一回事。
洪水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致使堤坝底部被冲垮,导致溃围,一时间水泥森林变汪洋大海。
应尧之所在的分队被派去一个村子搭建人工堤坝。
暴雨如注,白昼如夜。往常学的书本知识,在现实面前如同杯水车薪,只有不知疲惫地、团结力量地拼搏。走在路上,洪水已经近一米深。水流速度疾迅,沙袋压根不能稳固。
远处,另一队人转移群众的任务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妈妈,我要妈妈!”
“天老爷!别下雨了!完了!”
“等等,我还有东西没拿!我要回去!”
“我的孩子!我老公在哪!”
……
一片嘈杂。伴随着孩童的哭声和女人尖利的叫声。
应尧之扛着一袋沙袋,艰难地趟水前行,到了所定的地点,才发现这任务的难度。
举目四望……分不清所在是何方。
“这样不行,我们必须减缓水流速度。”应尧之高声喊。
然后他叫了弟兄们兵分两路,一组泡在洪水中,用身躯组成一道“人墙”减缓水流速度,一组则来回迅速传递,用沙包搭建人工堤坝。
所有的恩怨和牵挂放一边。天灾面前,每一个人都那么渺小。只能期待众志成城的力量。
每一个人——其实也都是普通人,带着责任与担当,在洪水中浸泡趟往。当最后一袋沙子放好时,防洪子堤终于合拢了,100多米长的人工防洪堤坝终于搭建完成。
在松下一口气、面露喜色的同时,又要奔赴下一个战场。
真正危险的是那些意图堵住堤坝的士兵们。
溃围的缺口倘若不大,用沙袋便能堵上。但看临江省这一次的情况……怕不是沙袋能解决的问题。□□凡胎直面堤坝缺口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如果洪水的浪潮恰好打来,十人能有一二生还都算运气好的。
应尧之做的就是这种活。
由于此次溃围出乎意料,军队不得不把一条大船凿沉以堵住缺口。
身旁颇有经验的长官青筋暴起,感慨:“这条堤坝前年竣工,今年出这差错,豆腐渣工程没的逃了。”
坝内钢筋原本规格应当为二十公分粗,当横截面被洪水暴露在人们面前时,发现里面竟然全是竹篾、泡沫、塑料及其他工业零角料。看着跟豆腐做成的残留的豆腐渣,一模一样!
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种面对豆腐渣工程带来的灾害伤亡的深刻痛楚与憎恶。
应尧之一个平常嘻嘻哈哈的同学更是忍不住大声啐道:“狗官奸商,我恨不能生啖其肉!”
在建军节的时候,有很多的短信模板可供参考。
如,你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戍守在辽阔边疆;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奔走在危险前线;你是铁骨铮铮的先锋,建立了卓越功勋。建军节到了,向中国军人致敬。
又如,军公章的荣誉是永恒的,钢铁般的意志是璀璨的,绿色长城的称号是无悔的,保家卫国的信念是不变的,你们的故事是最美的。建军节到了,愿军人们节日快乐。
可是在所有的训练化为实践、分散化为团结时,应尧之更能深刻感觉到永恒、璀璨、卓越这类褒义词中蕴含的庞大力量和沉甸责任。
就这样,白天又黑夜。雨势大了又小,又大又停。几日疲劳。
傍晚,滂沱的雨势渐小,依稀透露出些阳光的金黄色彩,像鸡蛋壳裂了道口子。
应尧之和一个战友乘着冲锋舟去寻找落单的群众。
有的人在洪水来临时正好在高处,又不通水性,便只能一直在恐慌中等待。有的人意外落单,有的人想单独行动……各种问题纠缠。
救了几名乡亲,天色渐晚。一群人牵着绳子,穿着备用的救生衣,脸上的迷茫与不安,被抱团取暖的行为冲淡。应尧之和战友准备返回到根据点。
经过一个树枝上时,应尧之又发现了一个落单的人。
那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看着也就六年级的模样。红领巾都没有摘下来。隐约看到他们,哭着叫喊:“救命,救命!叔叔,我在这!”
中间离得远,几处阻挡,冲锋舟难以绕过去,光线越发不明了。
手电筒扫过去,她脸上的表情看着是刚哭过的,泪珠带着污渍遗留。不知怎么,他突然就想到了唐诺。她哭过之后也是这样,像只小花猫。
应尧之心头一热。没办法了!他二话没说,直接跳下舟。
战友赵卿大声喊:“小心,注意安全啊!”
他从四岁开始学游泳,凭游泳这一项还破了壹大的校运动会记录。现在的他不慌不忙,沉着镇定,虽然身体机能因为疲劳有所下降,但他充满信心,能够顺利救到人。
应尧之接过小女孩,她抱着他的脖子。他动作更加艰难,借力游过去。
离冲锋舟还有快两米的时候,应尧之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几日的疲累让他的身体机能临近极限。于是大声冲赵卿说:“老三,扔条绳子下来!”
他把绳子固定在女孩身上,冲锋舟上使力。
变生不测就在须臾之间。洪水翻滚着,呼啸着,更汹涌。上游不知哪一块被破了防线,大量洪水携带着咆哮的怒火和席卷的各类杂物冲击而来。
“稳住!”应尧之和赵卿异口同声。
可是来不及了。泡在水下本是抓住绳子的应尧之躲闪不及,被冲浪过境的重物硬生生冲击到脑袋。
他最后把女孩往前推了一把。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应尧之想再坚持一下,可还是被冲击而来的浪潮所带走。
黑暗中,不知所踪。
“尧之!”战友撕心裂肺的呼喊。和一阵又一阵凄凉的哭声。
而他们自身也可能难保。
*
应尧之昏沉着。
过去的一切如同走马灯在脑海中放映。
他从小家教严明,父严母慈,堪当楷模。爷爷是出名的国学大师,小叔聪颖绝顶……一家人住在一个老宅里。
小时候的每一天都很充实。应家一向遵守勤奋好学方成大器的箴言。所谓富人家族第一代做商人发家,第二代当政客掌权,第三代玩艺术败家,在应家不可成立。
生而为人,须得规范德行。
在应尧之很小的时候,跟着爷爷画画、练字。被送到山上的书院练功夫,通六艺。不论以后从事什么职业,童年必当打下这样的基础。
他的轨迹,就跟应家的每一代祖辈一样——被时代所影响的同时,坚守自身风骨。
在应尧之不想和这个世界交谈的时候,他遇到了唐诺。
每个人都有看世界的基准。应尧之不反社会,三观正常,爱家爱国尽职尽责。他唯一有些微妙的,是对爱情。
后来他知道,在爱情中,他只是偏执了点。
或许不是一点。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唐诺该怎么办!
母亲和父亲。爷爷、小叔。
是不是每一个人就像基因的碱基配对一样,就像锁和钥匙一样,对应着契合的另一半。当一个人坚定不移地独善其身而等待时,必定有一个人在暮色四合依旧跋山涉水。
唐诺!
应尧之挣扎着,吃力地睁开双眼。
“尧之,你终于醒了!”他听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
虚弱地抬起双手,挤出一个笑容,“妈,我没事。”
应母见此,又掉了泪。
而另一边,临江省灾情告捷。洪水过境的痕迹被连续的烈日蒸发。
除了当地人,深深铭记这场灾难的还有那些冲锋在前线的士兵、记者、各界友人。头顶电线上随处挂着稻穗杂物,彰示曾经洪水的凶猛。
应尧之几年未见唐诺,偶尔得见照片。那天他把收集的一些旧物盒子放在腿上,摆弄良久。脑子里百转千回,不知在想些什么。
*
他说起来语调平稳,轻描淡写,似乎在说着属于别人的遥远的故事。没什么详略得当,都是一笔带过。
唐诺却听得揪心,不经意间便落了泪。她慌忙拭去金豆子,手搭着他的胳膊,说:“应尧之,我们结婚吧。”
[1]荀子·修身
[2]周易·乾·文言